從生死疲勞到得到青空——林夕《天生地夢》詞評

其他 | by  明月 | 2024-04-02

流行歌可能是商品,但無可否認的是往往有著哲學思想以及一眾歌手、填詞人、作曲、編曲、監製心中所表達的人生意象。那麼本文便是探討在麥浚龍的大碟──《天生地夢》中〈生死疲勞〉、〈顛倒夢想〉與〈弱水三千〉的三首歌詞。倘若浮生若夢,那麼我們應該如何面對呢?


〈生死疲勞〉:要擦到細胞發熱燃亮蠟燭 等待被看到


人們往往不清楚何為「樂」,跟隨著世俗所認為「對」、「樂」的事,最終引致對於外物有過度的執著,導致「痛苦」的出現。


要赤腳往返鐵道忘掉路軌 是誰造

要揹上知識上路遺下月色 在計數

要擦到細胞發熱燃亮蠟燭 等待被看到


要滿載鋼盔捍衛猶如活於 大和號

要吻到碎花繡在床上夢中 有更好

要跳上鋼絲散步拿捏幸福的力度 到跌倒


林夕以一連串的對偶說明人們對於物質世界,對於外物的渴求。而這些不外乎是一些「社會期待」,就如《至樂》中:「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若不得者則大憂大懼,其為形也亦愚哉。」,「富貴」、「名譽」以及一些外在愉悅為「樂」基礎,但這是不是真正的快樂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追求這些事情實質上只是因為一個人的見地不足不能做到「內外之分」,導致出現對不同事物的偏好和慾望,不斷想追求「自己」所喜愛、想要的事物,當追求不到的時候會傷心,而追求到的時候亦會因此受到困擾,導致最後出現痛苦。


浮泥上 要建造凈土

為回報 越搏越糟


不同的人亦有不同的理想和目標,因此若然盲目地去追隨,堅持在錯的地方(社會認為「對」的地方)便如浮泥上建造凈土,最後只會越是拼搏越糟糕,即使疲勞一生,拼搏一生仍未必能得到好的結果。


一直倒數

什麼可算功勞 什麼可當寶

夏花一瞬辛勞 擁抱著墳墓

紅塵暴 腳下無凈土 無人掃


再一次深度〈生死疲勞〉的中心思想,在這個「花花世界」紅塵」下並沒有「凈土」。人生苦短,一輩子都勞苦不息,但到底什麼是成功?什麼是目標?我正在追求甚麼?在這個紅塵中「得與失」等等的二元對立往往都會如影相隨,什麼才值得付出寶貴的一生作為代價去找尋呢,是「內」你的生命重要,還是「」人世之物重要,這首歌亦對此作出反思。


如沒永生 夢想都白造

忘掉往生 鞋尖都白舞
悲歌喜宴亦太早


人如沒有永生,那麼你勞碌一生所得來的結果都會付諸流水。如忘掉往生,在來生從頭來過,那麼往事及所累積的都不能帶走,那麼何必還要執著於這些悲悲喜喜不停流轉的事。而這份對於「外物」的執著便是這首歌所希望表達的痛苦的來源。


〈顛倒夢想〉:無限美夢無量想想想


在上一回〈生死疲勞〉說出由於對現實世界所產生的執著而導致到痛苦,而其後〈顛倒夢想〉即是痛苦構成的秩序。


乾隆禦制紫砂一壺香 為了飲崩它神傷

但覺寵它一場 何曾為放在櫥窗


乾隆皇帝很喜歡喝茶,在當時紫砂壺在乾隆時代很流行,因此乾隆皇帝費盡人力去尋得紫砂壺,幾經辛苦終於得到後,他又怕壺會崩所以不敢使用但又不知道要如何存放。最終更因此擔驚受怕那麼費盡心思去得到又有甚麼意義呢?


而乾隆皇帝的故事,其實正正說明一個「內外之分」的概念,因為外在的東西是一直在變是追不完的,正如今期流行紫砂壺,你為了追隨潮流而費盡心思希望尋得紫砂壺,但得到後又怕壺會崩,但可能當你還在煩惱時已經開始流行玻璃壺了。倘若你變得盲目去追尋這些外物,事實上浪費掉的只有自己的生命 —「精神和時間」,那麼到底是「內」— 你的生命重要,還是「外」— 紫砂壺重要呢?所以這裏是說明出內我外物之間需要做到分明,如果內與物相交,外物便會對於自我造成損傷。而這些外物的「價值和區分」只是由於我們以特定的角度去作出評價。


夢中花滿手 想欣賞那錦繡看到了沒有

還是嗅到香氣卻未見蓮瓣 如何罷手


夢可以代表著虛幻,幻想。在一方面「蓮瓣」能夠解釋為「蓮瓣蘭」,而蓮瓣蘭是中國傳統的名花而且種植相當困難,因為「蓮瓣蘭」事實上和「紫砂壺」相類似皆是名物而且難以尋找,如果初心是為了花和賞花,而同時亦明白萬物本身無所謂的差異,這樣來看每一朵花亦是一樣,甚至乎「香氣」「蓮瓣」亦是出於「花」那麼何必要執著於此呢。


在另一方面,這一段事實上是用了通感,通感是把不同感官的感覺溝通起來,藉著聯想引起感覺轉移的手法。花滿手(觸感)欣賞那錦繡(視覺),嗅到香氣(嗅覺),未見蓮瓣(視覺),觸感對應著手,視覺對應著眼,嗅覺對應著鼻,而更加引證出這裏有一些價值,但這些相對應的價值只能從有限的角度去區分去看這件物件才會覺得有價值。就例如手不會覺得香氣有價值因為手沒有嗅覺,鼻不會覺得錦繡有價值,因為它們沒有甚至乎不能感受其他的感覺,只能從自己有限的觀點去看。但以上所舉例的手、鼻、眼,事實上是出於一個人「我」這個主體。那麼看深一層我們以人的角度去看,正常來說並不會對於「我」的手鼻眼看成是衝突,因為事實上亦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反而手鼻眼能夠很和諧構成一個整體,而這便是「道通為一」和「齊物」。「齊物」代表超越這種對待的關係、彼我的區分。而其後的歌詞中亦再次呼應這一段,並且我們亦能從中看出在歌詞中對於世間的「情」,而不是對於「無常」的事物不再留戀。


拈花賞餘暉 又害怕指間春泥汙穢

最後卻傾心于青花瓷 何其名貴

汙了再洗 花色更精細

花雕美酒 酒醉了為瞭解憂


林夕再一次用「花」的意象更清晰地說明「觀點」和「區分」,惜花者喜歡欣賞「花」卻怕被泥的汙穢弄髒了手。而這裏的「花」、「拈花」、「泥」亦對應著《櫻吹雪》中「飛花入泥泥內有花氣/我見我如無物這個境界與何人說起」,亦說明出這兩首詞有著深遠的聯繫——以更靈活的心境去改變自己的看法。如果害怕泥會弄髒了手,那麼就把惜花的心意轉「青花瓷」吧,「青花瓷」不但更加名貴而且即使汙了亦可以再洗,當中的花色一直都是精細無瑕的,更能在「青花瓷」中倒上「花雕酒」。那麼「青花瓷」所帶來的觸覺、當中的花色(視覺)、「花雕酒」的香氣(嗅覺)甚至乎喝下了花雕酒(味覺)便可滿足多方面的渴求。


因此換個角度看根本不用感到煩惱,但必要的是只要適可而止以及明白自己真正所需,那麼去追名貴的「青花瓷」亦是沒問題,而一直以來的問題只是人往往「放大更多感想 」被限定觀點所造成的區分所束縛,將事情放得太大看得太重要,導致到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我們亦能看出在歌詞中並不是希望人放棄這些一切,而只是希望不要受自己特定的角度所限制。而林夕在最後亦神來一筆,再一次說明出人的問題。


原為瞭解決那痕癢 而最終抓破了眼角

換來盲目夢想

原為了搔癢 延續了手癢 心癢


「手」為「身」,在林夕的眼中,「心」比「身」重要,心有著賦予價值的能力亦是價值的基礎,而這正正是人最需要保留和重要的部分,一個對「價值」自由選擇的能力。而他在《都什麼時候了》提到「在吝嗇的空間中迫出心廣地自寬的胸襟,豪言屋不如心寛。一定能頌略老子《道德經》所云「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人就會將自己放得太大導致「放大更多感想」,而當你盲目追逐時浪費的其實只是生命本身。最終就會導致痛苦。


〈弱水三千〉:撇夠了冷雨 得到青空


在〈生死疲勞〉、〈顛倒夢想〉中便是說明「痛苦」,那麼在最後一首歌中林夕便是把「水」的意象貫穿全曲,以「水」不同的形象和形態呈現出不同的意思最後帶出「消滅痛苦的答案」。而在首段中便說出了「水的循環」,而當中亦使用擬人法來作出說明。


三千春江水 暫住寂寞天空

逛夠了世界 撇進了春風


首先「三千春江水」是什麼呢?在佛家角度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代表在一生中會遇到很多美好的事情,但只要用心好好把握著其中一樣就足夠。但同時「三千」在《漢語詞典》中亦有著「泛言數目之多」的意思,這樣來看「三千春江水」便是說明春江水實際上是由不同種類的「水」所形成,可能是「雪堆、霧水、淚水、汗、茶、密雲、酒水等等」,但即使形態不同但它們的本質仍然「水」。而這些春江水化成了雲暫時停留在天空,逛遍世界最後變成雨隨著春風落下,而我們需要把歌詞分拆來看才能真正明白當中的意思。


活著自活著 萬象在逝水中暢泳

偶爾愛上過 一些倒影

流連流成河流留過幾道名勝

浪停下像拿著鏡 難辨舊日風景


自從活著而來,人(萬物)一直在時間不停流逝的「逝水」中生活,偶爾愛上過一些「倒影」猶如浮光掠影一閃而過,再次說明時間飛逝。其後以「拈連法」說明人在流連的途中,其實亦留下了人生的「經歷」和「歷史」,但當我停下來回望會發現事實上世間所有事物的形象亦隨著時間不斷變換。而在這一生中我們會經過很多的事情亦會對事物有「愛」有「情」但因為時間導致萬物轉換,導致變得難以分別,但即使如此仍然會回望著舊日的風景對於世界亦有眷戀和留戀。而這些一切其實只是一場「循環」。


山水非山水 凍了變雪堆

山水本山水 遇熱若霧水


混雜絕望後便是淚水衍生出心碎


林夕在副歌中提到了水的不同形態:「山水、雪堆、霧水、淚水、葡萄酒、渠中水、浴缸水、汗、血海、茶、深海、密雲」。此處表達與《六祖壇經》的風動幡動公案相似。確實水的特點是它能以不同的形態存在,「水」的意象亦有著循環的本質,而這種本質在某程度上和「生命」亦十分類似。歌詞中亦能看出藉著「水」來說明「人」的一生和本質。「山水」冷卻了成為雪堆,遇熱了化作霧水,「雪堆」、「霧水」、「山水」只是不同狀態的改變。那麼淚水事實上亦都是「山水」因為亦是「水」的其中一種,歌詞中亦能看出藉著「水」來說明「人」的一生和本質。傷心時是淚水,洗澡時是缸水,抬頭時是白雲,但終歸是水,如何看待取決人的心態。


葡萄若化水醉了會再醉 會跌進漩渦太虛

擠於渠裡 浸於浴裡 同樣落自春水


靜靜地浮遊在青空 一轉身可以化進了杯中

口乾了便喝盡那密雲 像喝掉如夢如幻信不信


一顆小水點從家裏的水喉成為浸浴的水,浸浴後沖到渠中,隨著時間蒸發停留在雲層中浮遊,跟著一場雨下來又一次從家裏的水喉成為你的飲用水。那麼事實上你喝下的水亦是一開始的小水點。小水點就如「人」和「生命」一樣是生生不息的,即使外在形態改變但「生命/ 我的本質」是不變的,而且亦只是宇宙萬事物的其中之一。當明白到這些事,那麼這個「水」的循環和「生死」循環一樣。由於「死」的神秘性和確定性,導致到人對死亡的恐懼,而這種對於「死」的恐懼則是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因為懼怕導致過於著緊自己的生死。但「生死」和「水」一樣是「自然」,就如我們不會為日月更替而擔驚受怕那麼生死更是如此。因此不需要太緊張,只要做到「輕生死」那麼「生和死」這二元對立的「待」就不會束縛你。在歌詞中,更有一連串的疑問句使讀者反思,並且開始探討這些「主觀和客觀」觀點的問題。


汗滴在血海紅不紅

散聚後味道如茶濃不濃

那是快感還是痛深海裡永遠看不通 靜靜地浮游在清空


口乾了便喝盡那密雲 像喝掉如夢如幻信不信


到底「紅不紅」,「濃不濃」?實際上問題的答案是出自於你的想法「客觀觀點和主觀觀點」。因此你可能會認為血「海」如此之大,那麼汗滴進去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血海依然會紅。但同一道理下汗滴進了血海當中其實是成為了血海的一部分,那麼血海當中的濃度便會減少,血海變得不紅。這些例子和「快感和痛」一樣是一種「對立和區分」,倘若只從一個觀點認為「濃 」、「紅」的同時必定會認為是「不濃 」、「不紅」,但卻往往會因此不能看清,只停留在深海裡是永遠看不通的,而我們要做的是如《逍遙遊》中的大鵬鳥一樣不限於單一的角度,而是能夠有廣闊的目光宏觀世界從深海抽離把目光廣闊,浮游在清空當中,那麼便能不再侷限於特定的觀點。因此亦回答剛才的問題「喝掉如夢如幻信不信」信不信亦都只是取決於自身的看法,喝的是「水」還是「密雲」亦同樣隨著你的觀點而變化,而這句最後亦帶出了「夢」。


活著若是夢 是夢蝶讓水色震動

撇夠了冷雨 得到青空


活著若是夢一場,那麼是夢蝶讓水色震動。此處跟「莊周夢蝶」裡的蝴蝶同出一轍,同樣是似有還無。那麼醒著的時候可以做白日夢,睡覺的時候可以做黑夜夢,夢中仍會作夢。到底什麼時候是醒什麼時候是夢?但其實不論「我是人」還是「蝴蝶」也好,我還是我這點是永恆不變。既然如此「夢和覺,真和假」只是一種辯證的關係,「真並不是真正的真,假亦不是絕對的假」,所有事情都會互相轉化,事實上並沒有一種方法必定能夠分辨是「真」是「假」。


那麼真正重要的並不是「夢醒」而是活在當下見步行步,因此這裏再一次回答「如夢如幻信不信」,一方面是其實這個問題沒有固定答案,因為即使「是幻是夢」其實也沒有所謂。而帶出了一切的「感受」和「痛苦」事實上都是來自於「觀點和區分」的問題,而這些問題最終放大了感想,讓「水色」震動,而「夢蝶」並不是他者而是還處於特定觀點的「我」。


活著若是夢 是夢蝶讓水色震動

撇夠了冷雨 得到青空


在歌詞的最後「撇進了春風」和「撇夠了冷雨」作首尾呼應和對比,同時「寂寞天空」和「青空」亦作出了對比。而同時「水」的意象又變回了「雨」,「撇夠了」把代表著當你不再執著於剛才那些糾纏不清的問題時,那麼便能夠「得到」青空,青空代表著「清澈的天空」,意思是即使是「清澈」沒有「雲」、「雨水」甚至乎如《紅樓夢》中「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一樣,沒有其他事物但卻不會感到「寂寞」而是帶有著愜意明瞭再沒有煩惱,一切的事物仍然會以不同的形態與我們同在,那麼為什麼還會感到「寂寞」呢?「為了花落而哭叫嚷」?林夕在「三千弱水的看法」的訪問中:「兩個人分開,其實都是在地球生活,落下來的雨水,可能來自他的汗的蒸發,分開不分開,都是在地球上,又有甚麼分別?香港人最大的問題,是有時將自己放得太大。」那麼在這個花花世界中我們不一定要滿足別人、社會對自己的期望,而是跟隨自己的節奏,努力活得更像「自己」多一點。在追求夢想和面對生死的過程中找到內在的平靜與自我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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