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無意中看到一個冷知識,原來富士山西北側的山腳下有一片叫做青木原的樹海,經常有日本人去那裏自殺,因此被叫做「自殺森林」。
忽然更加頓悟了《富士山下》的情境:「怎麼可以將手腕忍痛劃損」。
《富士山下》的主流解讀一般認爲這是一首關於「撇女」的歌,一個男人要跟一個女人分手。這種解讀當然是合理的,只不過我有另一番想象。
一切要從填詞人說起,個人認爲林夕某個系列的填詞有一種呼之欲出的痛覺,那就是日本旅行系列,譬如——
《花無雪》:「沒有膽一個到東京這麽凍 令我知道我太愛被擁抱」
《迷失表參道》:「找挂念的西武 曾經於此擁抱 找不到歸途 來到表參道」
《上次坐飛機》:「我在你敷衍之中得到快樂 結伴到淺草等於身在天國」
《如果東京不快樂》:「我 就算擁抱過後回頭沒海岸 也換來見聞觀光」
《再見二丁目》:「原來過得很快樂 只我一人未發覺」
這些詞的寂寞心境幾乎是一體的,每一首每一行都在講失去,都在勸勉自己看開,放下。仿佛「去日本」是一種注定失落的期待,又是一種拿起和放下的永恆修行。
但爲何唯獨《富士山下》這一首,是講如何殘忍地抛棄對方呢?
而更吊詭的是,歌詞中主人公「我」的言行既溫柔又冷酷,通常現實中冷酷分手的人很少再這麽溫柔地為對方情緒善後,其實整首歌聽下來,開解的意味濃過掟煲的意味。
於是乎,聯係到富士山下「自殺森林」的典故,我想像到一個畫面,詞人就像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站在此地,眼望著或想象著那些被抛棄後傷心欲絕來到這裡求解脫的人影,也許是連結到自己曾經有過的心境,情感細膩的詞人於心不忍,仿佛觀音化形,變身成那個不會出現在此地的冷酷情人,代替他勸解心碎之人,放下執念,好好歸家,切莫再傷害自己。
這種氛圍又突然令我想起TVB版《西游記》的女兒國一集,觀音菩薩講自己年輕時的故事:原來觀音以前是一位王子,不顧父王强烈反對毅然出家,得道後他回鄉探望王妃,見到王妃依然癡情地等他回頭,觀音爲了開解她,就在她面前變成了一位女子,再問王妃現在是否仍癡情,王妃見到這一幕,遂明白了世間一切的色相與自己的執念不過皆是虛無,終於放下前塵,轉身去尋找新的幸福。雖然這個故事中沒有考慮到非異性戀的情況,對愛情的理解僅停留在色相表面,但「悲傷皆是虛無」的概念倒是樸素地表達到了。
《富士山下》亦給人這種菩薩點化的禪意。也許歌中的場景未必真有一雙分手的愛侶,也許詞中那個苦心安慰「你」的「我」從來就不存在,又或者,連詞人和觀音都不曾存在,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想要「將手腕忍痛划損」的傷心人,和一場想象出來的代入與對話,同日本系列的其它歌詞一樣,這是一場自救。悲傷是種虛構,除此之外一切皆是空無,人亦絕不罕有。
其實風褸上的襟花就是時間的痕跡,暗示主人公已經失去愛情很久很久,東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遙遠,只是主人公太執著於過往美好,每日咀嚼舊日殘片與明日幻想,才沒意識到時間流逝,如果終於看清櫻花已開了幾轉,不如就放下那早已硬化成石頭的前塵往事,當作悲傷是一場憑空造物,往街裡繞過一周便化烏有吧。
「誰都只得那雙手 靠擁抱亦難任你擁有
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著雪路浪遊 為何為好事淚流
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這份開解辭既像是苦心勸解他人,亦像是勸解深陷痛苦的自己,其實能陪伴自己走出失戀的人,始終都只有自己。至此,《富士山下》與林夕其它幾份日本填詞融合成一個整體,勾勒出一個很有佛性的落筆,完成了這場「日本之旅」的疼痛與修行。正如林夕說的「富士山愛情論」:
「鍾意一個人,就好似鍾意富士山,可以睇到佢,但唔可以搬走佢。移動一座富士山嘅方法只有自己走過去,愛情都一樣,逛過就已經足夠了。」
而這首歌最終也成爲很多失戀中人的救命稻草,陪伴他們走出我執,這怎麽不算林夕的功德一件呢。
另一首可以與富士山下的「自殺森林」做關聯的歌曲,是吳青峰給何韻詩填詞的《在青木原的第三天》。與《富士山下》相比,這首的自殺意象處理得較爲隱晦,但結合MV還是可以看出創作者探討的是生死議題。
MV以灌木叢中的門來隱喻死亡的入口,仿佛截取了每個來青木原的人在死亡門前徘徊的那個片刻。阿詩的角色帶著迷茫來到此地,在這裡回望人生後,尋見一些以往幸福過的印記,跟著那若有似無的感動,轉身離開了窄門,但身後又有新的絕望之人來到門前。
我們每個人不過是:
「帶著哭泣 來到地球
為了生活 卻只剩生活
兩天過去以後 大地安撫死亡」
在青木原的三天,亦可以延伸為整個人生的階段與長度:青年,中年,老年。我們從呱呱落地到青葱歲月,第一天過去了,還沒有答案。後半生爲了生活而生活,「我忘了我是什麼 我忘了我要什麼」,這樣茫然度日的兩天過後,抵達終點,大地接收死亡。
但這首歌同樣想要勸解,如果《富士山下》是用代入加害者身份來開解失戀之人,那麽《在青木原的第三天》就是代入自殺者身份來開解輕生之人。縱使是去意已決的人,臨行前也曾試過再次抓緊生命,想要去回想些什麽,想要去編織些什麽,想要爲自己重新尋找微弱的信仰。
於是由眼前的死亡,回望到自己的誕生:
「我來自美麗的火 我來自誕生的痛
我來自不久以前 兩個人結合的夢」
阿詩唱這句「我來自美麗的火」特別美,因爲她就是像火焰一樣的人。而我們每個人在生命最初是否都曾是一小顆跳躍的火種,又是在多少場生活的洪流中,這火種熄滅了便不再亮起。
「我想起童年的河 我想起回憶的風
我想起融化的冰 擁抱了我整隻手
轉身走出這迷宮」
這段有種平靜的臨境感,仿佛躺倒在青木原潮濕的樹海間,鼻腔聞到泥土和灌木氣息,勾連起記憶中的風與河流,人體逐漸與大地重新連結,手的溫度將冰塊融化,冰的低溫又將手擁抱,這意象看似矛盾,但卻是一體兩面,在瀕死時成爲合理的感官串聯,冷到極點就是燙,死的盡頭即是生。冰塊的運用又讓我想到另一首與死亡相近的歌曲——魏如萱的《Ophelia》:
「我將會像冰塊
溶化在一條河上
那不會是一個答案
那是一條河日夜的呼喚」
《在青木原的第三天》最後一句「轉身走出這迷宮」,我第一次聼時,覺得主人公是放棄了自殺,走出了森林,當然歌者應該也是想傳達這種更爲積極開闊的心態。只不過漸漸地我發現人生的答案未必可以如此透明,「轉身走出這迷宮」,它其實可以指向生,也可以指向死,取決於生界與死界,我們視哪一邊為迷宮,又向哪一邊轉身。如果青木原是一個負能量籠罩的迷宮,那麽走出森林便是走向新生的第一步;但如果人生是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那麽青木原的入口就會成爲走出去的路。
多麽黑暗又多麽療癒的一份歌詞,用如此簡單的字句描繪了如此複雜又準確的情緒切片。《富士山下》和《在青木原的第三天》,兩首看似毫不相干的歌詞,卻都在向絕望之人傳遞一份「我懂你」的陪伴,它們也許不是樂觀至上的溫暖鷄湯,它們甚至帶點沉重與鋒利,但對於深陷痛苦的人來説,對於深受情緒病困擾或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來説,識讀黑暗本身亦是釋放痛苦的一種通路,這讓它們比單薄的雞湯更能給到堅強的力量。
寫下這篇文章時適逢歌者何韻詩的生日,一直以來在她身上那股燃燒的生命之火,給很多深處黑暗之中的人繼續行走下去的能量,或許人生有很多彷徨與無助,也許有很多次仿佛路過青木原之門的瞬間,但想到仍然有無數人默默堅持著「谷底照開張」的韌性,那份互相懂得的陪伴與信念,也許正是能讓人「轉身走出迷宮」的光點吧。生與死,不過是一張白紙的正反面,始終是看人自己如何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