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兒的長生殿〉：楊玉環的生命延續與存在反思

〈笛卡兒的長生殿〉收錄於 2005年盧巧音推出的個人音樂專輯《天演論》中，由盧巧音作曲和演唱、周耀輝填詞、梁翹柏編曲。《天演論》收錄了12首歌，當中〈露西（3,180,000 B.C. - ）〉的粵語和國語版、〈女書〉，以及本文介紹的〈笛卡兒的長生殿〉的歌詞均是出自於「香港三大詞人」之一，周耀輝之手。

哲學家笛卡兒：「我思故我在」

先從歌名看起，這個歌名糅合了一位著名的西方哲學家和一段經典的中國愛情故事的名字。笛卡兒，是17世紀的法國哲學家，相信有不少人聽過他的名言——「我思故我在」。這是他為了回應士林學派的實體論所提出的觀點，當時士林學派主張要為物體定義，要先觀察物體的所有屬性，然後把這些屬性分類為必然性或偶然性，扣除所有偶然性的特點後，剩下來那些同物種的物體共同擁有的屬性，便是物體本身的定義。但是笛卡兒提出一個疑問，對物體的定義是建基於我們對屬性的發現，但怎樣肯定我們的發現是正確的？可能從一開始，這個知識體系的基礎就是錯誤。他認為我們的感知經驗其實並不可靠，他曾提出夢境論證：在夢中，我看見自己坐在壁爐旁邊，但其實我是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但我仍然會被夢中的幻象所蒙騙，難以分清夢境與現實。

在中國哲學也有差不多的說法，「莊周夢碟」說莊周有日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翩翩飛舞，悠然自得，完全忘記自己實為莊周。直到夢醒後，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使他不禁懷疑剛才變成蝴蝶的經歷真的只是夢嗎？還是，其實自己本為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

笛卡兒在想，如果感知經驗並不可靠，那有什麼是可靠的呢？若是我們看見一把紅色的椅子，感知經驗告訴我們，椅子是紅色，這可能不是事實，但這的確是我們的感知經驗所產生的內容，即使它可能是錯誤，但它是真實的。換言之，當我們在思考的時候，一些想法被產生，它們是我們思考的存在證明。然後，思考又是我們意識的體現，所以當我思考時，便能證明我意識的存在。

《長生殿》：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

簡單說完笛卡兒，來說說《長生殿》。那是清初劇作家洪昇，參考唐代詩人白居易長詩《長恨歌》所創作的劇本，講述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二人相愛，情意綿綿，過着糜爛奢華的歡愉生活，直到安史之亂爆發，在逃亡的過程中，士兵不願再前行， 無計可施之下，唐玄宗只能讓自己的愛人縊死於馬前。當時局穩定後，唐玄宗回到宮殿，日夜思慕楊貴妃。後來有一道士，因被唐玄宗的痴情所感動，拜託方士尋找楊貴妃的魂魄，又真的在蓬萊仙山找到本為楊玉環，現名太真的仙女，但二人在昭陽殿的思愛已斷，她在蓬萊宮中生活的時間來日方長。最後她含淚告別唐玄宗，只留下鈿合金釵，讓方士帶回去給他，約定七月七日長生殿再見。

《笛卡兒的長生殿》歌詞賞析

了解完歌名的典故後，終於可以來看歌詞。筆者不會順次序來解釋歌詞，而是把相似的內容整合起來進行分析。首先先來講主歌的兩行。

Verse 1:

是我飛向月亮　但你緊守真相

是我空中散步　但你很快疲勞

Verse 2:

是我擁抱鯨魚　但你想得很遠

是我海底仰望　但你很快滅亡

在了解完《長生殿》的故事後，現在不難看出「我」其實指的是已經死去、化為仙女，飛登仙境的楊玉環。「我」飛向月亮，在空中散步，暗示她的仙女身分。而「你」當然是故事的男主角——唐玄宗。「你」仍在人間，緊守楊玉環死去的真相，但「你」很快疲勞。這裡可以有兩種解讀，其一是守秘密的過程相當難受、煎熬，所以讓「你」感到疲勞；其二，這個「很快」可能是對已作仙女的楊玉環而言，神仙和凡人的時間密度並不相同，可能在仙人眼中的一瞬，已經是人類的數年，所以或許唐玄宗已經守了這個秘密很久。他背負着這個秘密一同衰老，長時間把秘密匿藏於心的苦悶，和被歲月摧殘帶來的蒼老都使到他感到疲勞。

而「我」擁抱鯨魚，「你」想得很遠。筆者認為，這裡的鯨魚其實象徵當下，回應後句，唐玄宗想得很遠，意指未來。人類的壽命有限，所以我們總想在有限的時間過充實的人生，常常想到未來。但作為仙人的楊玉環，有將近無限的壽命，已經再無這個顧慮，所以她的着眼點自然不是未來，而是當下。「我」在海底仰望，呼應鯨魚的意象，繼續寫她享受當下的情形。「我」仍在享受當下，但「你」呢？「你」很快滅亡。

然後是前副歌的三行。

Pre-chorus 1:

在何時何地渡半日

或者世上已萬年

我只知倉卒間　你黑髮變白

Pre-chorus 2:

在何時何地渡半日

或者世上已萬年

我只知倉卒間　你雙眼變藍

這裡六行明顯都在強調一種「我」和「你」之間時間的不同步。對「我」來說，只是過了半日，卻已是人世間的萬年。「我」只知倉卒間，「你」已經老去，雙眼變藍。筆者不太懂為何是「雙眼變藍」，但應該是要配合上文鯨魚和海洋的意象，同時表現一種「你」不再是從前模樣的感慨。

之後來到副歌。

Chorus 1:

愛情　多麼暗淡　方知我還燦爛

快樂　多麼有限　方知我能豁達

笛卡兒明白　石鋼都會壞

在我眉毛下　老得比你會更慢

Chorus 2:

愛情　多麼困難　怎將永恆放大

美麗　多麼有限　想將歲月校慢

笛卡兒明白　石鋼都會壞

在我眉毛下　老得比你會更慢

詞人用「暗淡」和「困難」形容愛情，用「有限」來形容快樂與美麗，似乎這些人世間認為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暫，難以維持，因此在Chorus 2，「我」明確表達自己的心願：把它們「永恆放大」、「將歲月校慢」。但笛卡兒都明白，石鋼都會壞，世界沒有事物可以永恆長存，即使「你」在「我」眼中（眉毛下）， 因為「我」一直在注視「你」，所以「你」的每一個變化對「我」而言都不太明顯。這就像父母看着孩子長大，每日都見，自然不會覺得自己孩子長大了多少，但別人平日沒多少機會見你的孩子，所以通常一見都會覺得你的孩子長大了很多，變化很大。「我」所看到「你」的衰老，比「你」真實衰老的速度慢，但「你」始終都會老去，然後逝去，道出人生有限的無奈感慨。

然後，回到Chorus 1，縱使愛情暗淡，但「我」卻活得燦爛。縱使快樂有限，「我」仍然能夠豁達面對。「方知」意味着「我」從前是不知，過去的「我」被愛情與歲月所困，或許以為那便是人生的全部，直到當失去愛情，卻發現自己一個也能活得燦爛，即使沒了昔日甜蜜的快樂，也能不再執著，豁達地繼續走下去，彰顯自我存在的價值。不需要他人的愛來襯托，一人的生活也能活得絢爛而快樂，結合笛卡兒的哲學，筆者認為這是一種對於自我存在的反思。

最後是結語。

Outro 1&2（兩段一樣）：

明明在同時代誕下

而誰在長恨殿塌下

明明在同時代誕下

而誰伴芙蓉樹笑話

「明明在同時代誕下」指的是楊玉環和唐玄宗。唐玄宗作為凡人，生命有限，最終在長恨殿塌下。而已成仙女的楊玉環，則有漫長的生命，伴芙蓉樹笑話。再一次，就二人生命長短進行對比。

結語

〈笛卡兒的長生殿〉是《長生殿》的一個延伸，通過楊玉環的角度，感歎人類的壽命有限，直到她成為仙女，擺脫壽命與愛情的桎梏後，才終於窺探到自我存在的價值。詞人借用笛卡兒之名，在歌詞中加入對時間與存在的反思，把西方哲學與中國的愛情故事糅合，誕生出一個從愛情的沉溺中覺醒、開始思考自我的楊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