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焦慮研究生︰讀書是負累

教育侏羅紀 | by  洪昊賢 | 2019-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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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節奏快速的香港社會,新世代研究生們既要面對外在世界的侵擾,又要重新適應日漸崩潰的學院秩序。(攝影︰洪昊賢)


自從教資會今年推出「本地研究生學費豁免計劃」後,兩個研究院的朋友不約而同告訴我:「樂觀地想,每個月可以少給四千元學費,但其實很多問題沒有解決,而且學額並沒有增加。」


近年爆出的兼職大學講師薪酬問題、香港社會一直存在著的「讀書無用論」,還有媒體反覆提到的「內地生搶資源」等等——在節奏快速的香港社會,新世代研究生們既要面對外在世界的侵擾,又要重新適應日漸崩潰的學院秩序……


研究生的「precarious」狀態

「讀完博士,進入學院,找一份終身制工作——已經沒有這支歌仔唱。」朋友L今年讀畢哲學碩士,四月已經在找工作。談到關於工作前景的問題,氣氛馬上變得沉重起來。他告訴我一個詞「precarious」,跟「slash」不同,後者可以是一種生活狀態和模式,前者則是一種較為被動的狀態。研究助理、寫稿、兼職編輯,甚麼都做,幾件事同時發生;工時不足,也沒有甚麼保障。


教資會追排名,將撥款側重於項目研究,導致大學重研輕教。不少教授要減少教學專注研究,過去十數年間,出現了大量兼職講師和短期研究員合約,成為職位零散化的成因之一。「有時覺得我們其實跟碧瑤清潔公司的模式並沒太大分別。」L讀文化研究,認為罪魁禍首是大學的「新自由主義化」,導致所有東西都外判,追求利益最大化。「系所要追排名,學院要追排名,學校瘋狂做研究,教學完全不被重視,因為對排名沒有直接作用。」


當教書不再意味穩定

教研分開的趨勢也在影響著剛剛博士畢業的K。K留在學院的時間已長達十年,見證著學院那些只有少數人見到的轉變。求職一事對今年畢業的K還是一件新鮮事:而他四月已經開始找工作了。「基本上只能由大專院校的兼職講師開始,根本不到我們選擇,我們這輩本地的博士生畢業,能找到全職職位很難。」


K研究的課題是當代中國文學,但假使順利在大專院校找到兼職教職,他對「學以致用」也不樂觀:「我的求職優勢是語文科,各大院校都會有中文老師的需要。但我預計,很可能只有大概十份一機會教到想教的課程。」K指自己可能會在大專院校教「商業中文」或「基本文書課程」之類的基礎課程。「我不想讀這麼多年書,只能教明喻和暗喻。」對K來說,不夠幸運的話,也可以到中學教——差不到哪裡,但肯定會失望。「你有這份學歷,餓不死你。但現實總是有差距的。」


是不是大材小用?K笑說,「畢竟這個世界不是為我運作。」關於「教研分開」愈來愈明顯的跡象,他希望學院能夠有更多的保護政策,讓他們能在教學上更專注,但另一方面他又明白在今時今日的學院生存,無法說出自己「純粹想教書」。「這是個資源競爭的社會。一個人有能力取得研究資金,就意味著他能提供更多職位。」即使一個教學職位,也被期望有研究能力:「用家傭做例子,一個會煮飯,另一個不會,你也會想請前者,以備不時之需。」


外地留學始終吃香

每個月港幣一萬五千元的的資助,四千元用來交學費,實際收入只有一萬左右——還有那個似乎不再承認未來的學位。接近三十歲的K即將邁向人生另一個關口,「總會有這麼一兩個動搖的時刻。當大學同學聚會時,教書的開始升主任,做EO的開始升EO1,而你連一個小職員也不是,因為你的職業生涯尚未有起點。」家人都支持他繼續讀書的決定,但他偶爾會想:「假如去中學教,順順利利的話,可能薪酬已經很穩定,也能開始儲錢,比較有機會脫貧,或許只能遲一點再報答家人。」


L一直是堅定的升學派,近日卻又不免見到動搖:「在這個世代讀博士,是一生人的投資,成本太大,失利了會蒙受嚴重損失。」他說現在連教授也變成合約制,更不要說終身制教職的罕有程度。L有升讀博士的能力,但對於是否在本地升讀博士,他亦有所顧慮:「兩種情況,如果你想在外地找工作,學歷全是香港,只有很少機會在考慮範圍。但如果你想在香港找工作,情況更差:他們會歧視香港學歷。」進入學院後,L才發現這個現象:很多教授的博士學位都不是在本地修讀。他指的確在外國取得博士學位會比較容易謀求教職,但另一方面,「你投資成本又會更多了,就算你申請到獎學金,還要解決生活費,家底差少少都未必讀到。」


到外國讀博士的另一層考慮是:「香港始終不適合做學術,太多事情發生。而且很多想做的研究,相關的支援也很少。」近年媒體不斷提及的內地生搶佔研究院資源問題,L覺得研究院對香港的畢業生來說,一直只是少數人的選擇,並非他們生存變得困難的直接原因。「不過對學院來說,多收內地生可以增加學院的『國際化』程度,對排名有利。」L說罷笑了一聲,指所謂的高教界,說穿了只不過是另外一套商業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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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即使是博士畢業,也可能做不成精英。(攝影︰洪昊賢)


我們可能做不成「精英」

就某種傳統觀念而言,博士畢業,似乎意味著必然成為精英。K對「精英」的理解如下:「你的確經過很多篩選,和我同年出世的可能有八萬人,但博士畢業的可能只有幾十個,百份比上你可能是,但畢業之後又代表甚麼?這個世界甚至不是人人都需要大學畢業的。」L則覺得很多人可能根本不知道研究生是怎樣的生物:「與其說大家有偏見,不如說大家根本不知道研究生在做甚麼,可能根本不是他的理解範圍,又或者,我們可能對很多人而言都沒有甚麼意義。」

無法解決的制度問題之外,研究生們「兩耳不聞窗外事」亦是一種假象。社會風氣的變化、政策的改變亦時刻影響著他們:去年宣佈的三萬元自資學位資助政策,近年逐漸變成必要的普通話能力要求等等。L說論文題目其實也要注意社會潮流:「事實上有些題目比較符合現代語境,發展比較好,容易找到研究資金。」至於研究或者被簡化成「讀書」的過程,其實不如你想像中的那麼輕易:「要考的專業和非專業資格試很多,生活模式雖然與外面不同,但時間一樣很壓縮,讀閒書的機會都不多。」


PhD,負累還是增值?

朝不保夕,是否新世代研究生們走上學術之路的常態?「我這樣形容,好像給人負面的感覺。但如果可以適應或者忍受到這種狀態的話,也可以多接觸或嘗試到不同的事,又或者其實是迫住你去試其他方法。」他聽說幾年前有些師兄,為了延續讀書生涯,試過不少方法:「有個去了替人算命,後來更直接變成了主業。」L頓了一頓說,「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勇氣與運氣。」


時光到底有沒有虛擲,沒有人能確定。比起重頭再來,他們更害怕的一種狀況叫「無限RA的輪迴」狀態:永遠只能找到合約工作,在學院輾轉多年也無安身之所。「近幾年媒體經常會說些甚麼『PhD無用』之類的論調,負能量很重。其實我們也不是那麼慘,畢竟怎樣說,也是政府資助我們讀書。不過所謂的學院『安穩』,其實是假象和誤解。也許以前會比較好?我不清楚。」


L並不後悔選擇這條路,但偶爾也會覺得氣憤:「也不是說刻意壓迫,但整個體制和系統就是令人感到沒有出路。也許政府或者學院,都沒有想過要培養本地學術人才,或者為本地研究生留甚麼空間吧。」L有時會羨慕一些在外國讀博士的朋友:他們不像香港研究生那麼大壓力:「政府會有資助,他們也覺得讀博士可以增強自己的思考能力,也是重要的經歷,不像我們考慮這麼多成本問題,或者介意讀博士究竟有沒有用。會不會其實是我自己市儈?」


後記:

L此時提起一件事:「我通常會在家工作,有時下午會到附近的餐廳食下午茶。去得多人哋會記得你,有時甚至會勸你——在閒日的下午見到一個年輕人是件很奇怪的事。」


他說家人有時會懷疑他是否「不願意面對社會」,遇到這些情況,他會把自己的研究跟他們分享:「他們明不明白並不重要,但你要向他們證明,否則他們會覺得你處於不事生產的狀態。」L笑說以前家人讓他讀多點書,現在反而覺得他讀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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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昊賢

拖稿癌末期。 https://www.facebook.com/alanaig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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