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場是一個平行時空。
今天我負責出勤,遠赴其他學校監考公開試。考生來自五湖四海,我多不認識,我只是個監督、確保流程順暢的機械般的存在。我的職責是聽命試場主任安排,在考生湧進禮堂前,在每張放置得井然的桌子上,放置答題簿、草稿紙和電腦條碼貼紙。過程是靜默而不必説話的。考生進場,各就其位,除非他們舉手要求墊桌子、去洗手間,不然我們能貫徹始終的互不相干,直至考試完結。
唯一的交流要數不經意的四目交投。這是在試卷派發好、等待開考的數分鐘發生的。尷尬的真空時段,焦慮情緒在寂靜的禮堂肆意發酵。儘管我不想直視他們,徒添他們心理壓力,但站在台前的我,眼睛始終需要一個落點,只能承諾不會凝視任何一位考生過久。因此我認不得他們的樣貌,只捕捉概略的印象。他們眼睛大多攀上紅筋,大抵昨夜挑燈夜讀沒法安眠。女生素顔出席,沒有施脂粉,簡約地束起頭髮,有人低頭雙手合十,不知閉目養神還是訴諸神佛。男生頭髮蓬鬆,有點吊兒郎當的樣子,交叉雙手,空洞地發愣。
試場主任宣佈考試開始,眾考生翻揭試卷,掀起一陣洶湧的波濤聲。他們便進入了一個不屬於我們的時空,全神貫注地,將畢生所學傾注於手中試卷,不容有失,亦不容別人打擾。今天開考的科目是物理,卷一整整兩個半小時,他們都必須爭分奪秒作答,由於前途攸關,故不能造次,每一下秒針的移動都在鞭策他們書寫。我放輕腳步,緩緩地走,怕影響考生,於是把步履放得輕盈,避免發出不必要的碰響。原來步行是如此微妙的事情:抬腿,往前踏,鞋跟落地,然後是鞋尖。另一條腿重複此動作,持續下去就構成行走,我們得以前進。步履匆忙的我,一向視雙腿為趕赴終點的工具,甚少注視腿筋的拉扯。如今沒有目的地,難得緩慢地走,我把專注力投放在每一步,用皮鞋與禮堂的木地板比大小。
鞋子與地磚比大小的習慣自小形成,兒時的小腳板,永遠抵不住地磚的邊框。攀比總落得自卑的下場,儘管如此,我總執著更高更大的攀比,仿佛進步是由不斷的比較中獲取的。那年參與公開試,前往陌生的學校赴考,攀比的落點竟非席上的芸芸考生,而是諸位步履悠閒的監考老師。我羡慕他們與世隔絕的寫意,羡慕他們擁有安穩的工作,不必將眼前的試卷放在眼裏。他們用翻揭消閒娛樂雜誌的姿態翻揭試卷,那只是用作打發時間的印刷物。他們帶著優越而漠然的神色,在考生之間漫步而過,隔岸觀火,一室焦躁不曾沾染他們。這一切繁瑣與競爭都與監考員無關。他們只是個機械般的存在。
當天應考的我不曾想過,經過數年輾轉,我竟也會站在禮堂台前,扮演我無比羡慕的公開試監考員,飽覽席上一眾後來者。此刻的我與世隔絕嗎?此刻的我與競爭沾不上關係嗎?説是漫步,其實我監考時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拘謹,我害怕放膽行走會發出招人厭惡的聲音,我害怕一個踉蹌會讓我陷入百劫不復的深淵。五月初,春去夏來之時,學年將近完結,合約將近屆滿,我應繼續行走,抑或回到台前的椅子稍稍歇息?
這所校舍位於青衣,今天以前我不曾到訪過。早晨的陽光從禮堂的窗照進來,並不猛烈,柔和得恰到好處,即使身在空調充足的禮堂,我仍感受到外頭的溫煦。窗外是個小花圃,感覺很幽靜,像個秘密基地,適合埋藏天真的夢想、不能曝光的悄悄話和青澀的愛語。我隱約看見草叢裏有石桌和石椅,還有飲水機、自動販賣機和垃圾桶,一步之遙的有蓋操場更有小食亭。陌生的校舍設施,竟讓我有點懷念起那段虛渺的求學時日。我好像不曾做過虛妄的夢,不曾活得天真懵懂,甚至不曾在小息暫時放下習作或默書範圍,不曾於課後與同學打鬧談歡。
我忽然感到蒼老,還有一點懊悔。我想這也是孤獨的理由。
監考的時間是單薄和虛浮的,它打破了一切善用時間的規律。無論我身上仍有多少斤擔子,多少教案未策劃、多少文章未批改、多少短訊未回覆,只消踏入試場,禮堂徐徐關上門的一刻,手頭上的工作便被牢牢鎖在外頭的世界。碰不得,做不得,只能空想。然後發現,蔓生的雜念也使我想不得,最終只餘下靜默、漫步和放空。我發現自己陷入了混沌的狀態,像做夢,不再理性,一個起點能引發浮翩的聯想。原來監考能孕育詩人。
缺乏詩意的是,我仍改不掉用鞋子與地磚比大小的陋習。兩個半小時的監考時光容許散漫的狀態,但考試時間過後,我仍得醒來,步出禮堂,恢復急速行走的節拍。試場主任是位心寬體胖的婦人,即使面容藏在口罩後,豐滿的臉頰也時刻透著笑意。她坐在台上,跟身邊的同事竊竊私語,似乎聊得很高興。如今舞台沒有精彩的歌舞表演,沒有啓迪人心的演説,身後只有大熒幕投影時鐘,她沒有顯得很光彩,但至少佔領高位的她,擁有安穩而重要的席位,不必在行走與停歇間踟躕,不必拘謹邁出每一步,不必為前路苦張羅,甚至由於位置太高,不必承受眾多考生的注視。
但考生有注視我們嗎?我們活在平行時空,各有職分,互不相干,他們是耕田的農夫,在一畝畝屬於自己的田地努力,而我們是牛,在縱橫阡陌中緩慢行走。牛有牛的節奏,自顧自地行走,路上風景再絢麗也是浮光,目光再繁雜也是等閒。那麽,能在寬敞的走道上自由行走,選擇步伐和節奏,不受限於座位和條碼貼紙上的編號,我不該感到慶幸嗎?
考試結束,時間接近正午,考生鬆開手中文具,低低呼出一口氣。平行時空瓦解了,監考和應考的空間再次融為一體。我從禮堂後方溯流而上,收集考卷和剩餘的物資,並從他們疲倦失焦的眼裡,看到了欣羡,或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