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語文科本應是眾多科目中最人性化的。
在英文中學教中一,年紀輕輕的孩子身軀仍然短小(特別是坐前排的男孩子),肉體尚未發育,臉上卻早不再是單純的模樣。他們被社會、父母催促成長,轉眼踏入全英語學習環境,自然難以適應。能夠在課上用母語溝通的科目屈指可數,當中又以中文科老師最親切。
中文老師用粵語授課,足以讓那些英語水平較遜色的學生感到安心,他們能在課上用熟悉的語言表達想法,不像其他課堂,礙於英文詞彙貧乏、怕文法不準確等顧慮而變得寡言和拘謹。
學生坦蕩蕩的做回自己,因此中文科老師對學生的觀察和了解應該比較深刻。中國語文是主科,師生一週見面的頻率僅次於英文,接觸固然較多。再者,我們的科目牽涉很多情感的抒發、意念的表達,不像數理科目只用標準答案判斷對錯,往往能看得較深。
學期伊始,仍未正式教課,我沒有循古老的做法,要求學生逐一站立進行自我介紹,或要求學生虛無縹緲地訂立一年的目標和憧憬,我只要求學生於第二天課堂遞交第一篇練筆作文。我站在講台,能看到學生茫然失措的樣子,但礙於老師是剛認識的,仍不熟絡,他們未有抗議或埋怨的勇氣,只乖乖妥協。
翌日收齊功課,這疊文章別具意義,於我而言差不多奠定了每位學生未來一年在我心中的形象。未見其人先看其字,我能從中看出學生的興趣、個性、修為乃至處世觀,哪些學生喜歡雕琢文句取悅老師、哪些學生樂意真誠面對自己的聲音、哪些學生為著剛開學便要寫文章而心生不忿敷衍了事,我都能一窺究竟,甚至能預測一年後他們的學習成果。
大部分中文老師都喜歡樸實誠懇的文章,討厭矯揉造作,但奈何卷二寫作考試的框架要求孩子造作。為了爭取內容分,為了扣題,學生不得不虛構一次旅行的經歷,過度渲染天氣和環境的描寫,然後以千古不變的「依依不捨」收結文章。機械式的寫作沒有血肉和真情實感,遑論透過制度下的寫作卷培養學生待人處事的修養。
因此我更喜歡批改練筆。我為學生的練筆設置開放的題目,盡可能使他們擺脫一心允行的牽制,組織自身的生活經驗,擺脫分數的枷鎖,自由發揮,使他們得到一個與中文老師真誠交流的渠道。有人反駁我的做法,認為學生作文考試的表現那麼不濟,需要急起直追,倒不如將練筆也變成命題作文,設置考試題型,加緊訓練他們的審題能力。
我倒認為欲速則不達,他們畢竟只是初中生,寫作卷機械化的操練、永遠徘徊於合格邊緣的成績(須知道他們在小學都是高材生,小學的寫作卷能取得八九十分的佳績)會讓學生感到徬徨和氣餒,更可悲的是,部分學生不能從寫作卷乃至中文科獲得成就感,便逐漸放棄文字,這是語文老師不欲觀之的結局。學生對語文和寫作興致缺缺,試問怎會再喜歡中文?數年後如何要求他們突飛猛進,勇奪星星?難道教育工作者不應對此負上責任嗎?
我想起一位中三學生的練筆,至今記憶猶新。那次練筆的題目是「病」,開放給學生自行處理,或敘或議,散文或小說都可以。一位平日課上坐在教室角落,寡言得近乎不存在的男生,日常作文表現一般,沒想到這次練筆交給我六頁紙之多。文章書寫了他不為人知的疾病:兒時患有輕度自閉症,故此社交能力比一般同齡同學遜色,他曾受到家人的冷語看待、小學同學的霸凌和嘲諷,內心種種細微的情感流露在行文中,繼而記錄他的轉變、心態的成長,對人情的理解出奇世故和透徹。他的遣詞準確但不優美、表達真誠但沒有用四字成語和比喻,我閱讀學生文章的數量並不少,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寥寥數篇之一,讀時使我胸口有堵塞的感覺,其後又有茅塞頓開的舒坦。
以後上課時,我的目光總不自覺掃視角落裡的他。沉默的他戴著一副書呆子的粗厚膠框眼鏡,抄著簡報上的筆記,倘若不知他的故事,我會輕率地,把他歸類於那些修讀理科的男孩,平凡而不顯眼,理性而缺乏波瀾的情感。他真誠的文字確切打動了我,而我相信他不是為分數而寫得那麼深入(畢竟練筆佔分遠比一般作文少),他讓我思考練筆或自由寫作對學生的意義,抑或是,一位中文老師獨有的價值和優勢。
當然,誠懇的作品只是鳳毛麟角,更多是虛構起承轉合的套路,一心允行再次亮相。也有功利的學生心水清,知道練筆佔分不多,隨意寫點文字把課業打發掉。雖然練筆是課業,學生必須遞交,但他們內容寫得多深入、我給予的回饋有多詳盡,只要他們符合基本字數要求,一切都是你情我願的,你投桃,我便報李。師生之間的交流應該是雙向的,老師欣賞學生的努力,學生感激老師的付出。
批改敷衍了事的練筆,我再不會像以前般暴跳如雷了,只是覺得遺憾,遺憾我們沒法提升學生學習中文和寫作的興趣,遺憾他們沒有珍惜機會,檢討生活,並愛上文字。我打了個分,簡單寫下一句「文句沙石多,情感尚欠細膩」作評語,便心存期待地,翻開另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