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午後,不時有烏雲蓄勢湧起,蟲豸在低氣壓中提早出沒;今年六月,很可能是碧波押——這塊在油麻地佇足三年多的社區藝術空間——最後運作的時光。去年年底,香港藝術發展局因「場地未申請公眾娛樂場所牌照」為由,不再予碧波押續約。現今就如黃碧雲所寫的︰「甚麼條例,愈收愈緊,地方都關了。碧波押要關了,賴死到六月底。」「賴死」二字,使盡全力。
走近油麻地上海街404 號,「24小時中國夢」的招牌在灰黑色空氣中格外突出︰桃紅底翠綠字,透出粉嫩曖昧的聖光,與這裡任何一幢唐樓騎樓間掛著的「人間天堂」或「陀地妹」招牌形影相接,幾年來成為了碧街的重要地標。曾經有人親耳聽到過警察A用對講機向警察B說︰「過嚟搵我,我喺中國夢下面。」如今地標失散,這塊即將被卸下的「24小時中國夢」招牌,又將何去何從?
策動藝術交流,要時間不要敷衍
咸美頓街轉入上海街的街口,透過兩面沿直角攤開的玻璃幕牆,你可以完整地看到碧波押的內觀。訪問這天下午,透過玻璃,遠遠就看見碧波押的兩位全職工作者、同樣是行為藝術家及策展人的三木(陳式森)與阿東(歐陽東)正在佈展。參展藝術家紛紛帶著自己的作品前來,陌生的、熟悉的都互相打著招呼,有人一來就把玩起「鎮押之寶」尖叫雞,熱鬧一如既往;同一空間裡不尋常的,是無處不在的「大限將至」警示標語,它們被紅黑間條膠帶緊緊貼在牆上。這將是在碧波押舉行的最後一個展覽,由藝術家盧樂謙策劃,主題是六四。
在做年度計劃時,碧波押就決定新一年要開放三分之二的空間,讓朋友們各自投來方案,再由小型委員會作最後決定。但當(藝發局)說不續批的時候,我們當即決定完全開放,因此今年碧波押的展覽,我們都不是策展人。」三木一邊測量展品的長寬高、用鉛筆刻寫擺放位置,一邊不疾不徐地解釋,要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一心多用絕對是常態,「完全開放空間的意思,是想做到盡量藝術民主化的實踐,不要被我們幾個人的審美去左右整件事情。」這原本是碧波押的長期目標,然而因局勢毫不樂觀,如今實踐被迫大幅提前,只能盡最後的力量再向前推一點。
三年多來,碧波押舉辦的活動場次不計其數,其中包括本地放映會、「擔櫈仔」Blues Night、詩歌分享會,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分享活動。從早期舉辦的「身體力行——香港國際行為藝術節」,到後來合作邀請泰國藝術家Vichukorn Tangpaiboon、英國藝術家Dr. Bill Aitchison等進行主題分享,都足以見到策展團隊視野之寬闊。而團隊處事風格更是純粹、明晰,不追數字不敷衍了事,反而花更多心思來斟酌內容。例如意識到多數外國藝術家只能短期逗留,無法迅速進入本土藝術的討論語境,團隊便嘗試作出調整︰「我們會先在網上設立群組供各地藝術家提前討論,慢慢推進,甚至會花上一年的時間作準備。這些藝術家真身來到的時候,就能立刻投入討論,而不是做『空降兵』。」這是三木、也是碧波押的堅持。若要堅持這種穩紮穩打的模式,最需要的就是時間,而諷刺的是,這卻也是如今碧波押最稀缺的條件。
正因如此,儘管有短暫的時間緩衝並重新規劃,還是有太多計劃胎死腹中,其中包括了以性工作者、家庭暴力等為對象的主題展覽,更有「提前佔領」展覽。而這些如靜脈裹覆著油麻地的社會議題,若無法在這片歷史交錯、情態複雜的空間呈現,恐怕更難在別處就地成形了。
行為藝術家、碧波押策展人三木
危險中敞開大門︰人人都是藝術家
整日天色昏暗,夜晚來得很快。碧波押以及整片油麻地,都是愈夜愈精神。
燒肉和酒在長桌上作好準備,藝術家們已經玩成一團,經過一下午的佈置,「說六四的重量」展覽終於要開幕了——可實際上它沒有開幕,也沒有如期舉行,只是待在那裡,等待藝術家們再把作品一一收回。這是碧波押的最終章,很難想像,中國地下藝術村裡那些「不存在的展覽」,如今也在香港發生著。
「一般畫廊都是搞商業活動,非牟利藝術機構也大多受政府資助,不會考慮做這些(有關政治議題的)事情,碧波押是個奇葩。」三木大笑著說,旋即又感歎起來︰「因為碧波押『有毛病』,所以現在他們要……」話沒說完,我們也知其後續。從六四展、六七暴動劇場,到紀念劉曉波展覽,碧波押開展的藝術活動不少都與政治議題直接相關。常有觀眾問︰為甚麼不做純藝術?三木則三番五次地回應︰「正因政治家工作不到位,藝術家才必須在政治的場域中工作,我們是被迫的,絕對不是自覺的。」或者說「種種事情都迫在眉睫,六四不是歷史,而是『六四將至』。」
對於外部環境的警覺,加上對藝術民主的堅持,形成了碧波押獨特的策展風貌。碧波押的常客之一、有著兩岸三地背景的媒體人保羅,就對這裡思辨激盪的藝術活動十分著迷︰「社交媒體平台上,大家只關注自己所關注的事情,所以擴散性或者邊際效應沒有那麼好;而這裡的空間卻是很具體的,人們的溝通相對直接、自然,因此即便社區裡只有幾十幾百人來參與,我覺得也已超越了其他媒體平台所能達到的效果。」只要來過一次就會記得,碧波押門前有一排長凳供街坊歇腳,大門玻璃當眼處也貼著「可以隨便入嚟坐嘅 」標語,這是一個開放度極高的空間,絲毫不會讓人覺得拘束或被排斥︰「人們真的會隨便進來坐坐、看看,喝喝酒就成為朋友,多麼難得的事情啊!」保羅感歎道。
然而碧波押並不希望只成為同溫層的聚集地,反而想提供空間讓不同立場的人士溝通。令人有點喪氣的是,意見不同的人想表達意見,大多還是遵「無膽匪類」之行徑︰試過有人對著劉曉波的紀念車吐痰、罵他是漢奸賣國賊,想與他好好溝通時,對方卻一溜煙走人了。為了能建立溝通,藝術家們絞盡腦汁,甚至學習建制派的蛇齋餅糉大法,租一輛大巴讓市民免費遊覽馬屎埔、與當地鄉民聊聊天,才最終令「鬧爆租霸」的市民們親身看見被大台遮蔽的真相。「社區藝術,並不一定是讓每個人關心藝術,而是用藝術的手法去關心社會的問題。」三年多來,從美好想像到殘酷現實,三木身體力行得出領悟。也正因如此,謹記Joseph Beuys「人人都是藝術家」理念的碧波押,在緊張對立的政治環境下,仍然選擇開放大門、歡迎所有人進來坐坐︰「社區藝術就是當下,它是一個活生生的東西,我們不應該把它規定成一個甚麼樣子。」
毀滅的東西,我們有能力重建
四月三十日,碧波押租約正式終結。社區文化發展中心總幹事莫昭如向藝發局請求時間寬限,協議七月正式搬離,經費卻沒得再多一分一毫。
禍不單行。就在一兩個月以前,碧波押的樓上儲物空間遭竊。因並非獨立機構、無法擁有獨立銀行戶口,整個計劃財產損失重大。
然而面對種種遭遇,三木卻意外顯得坦然(甚至有朋友還說他玩世不恭),其實只因一早就有心理準備︰「我們一直處於危險的狀態,每一年都不知道下一年還會否再繼續讓我們做。到了簽約期,當對方告訴我們不續約時,我都覺得麻木了,因為早知道在這裡多一年就少一份把握。」近幾年來,從活化廳到碧街18號,油麻地的文化地標正一一消失。今年四月底,碧波押舉行「從這裏到這裏——消失與流轉再生之間的社群」展覽,細數油麻地曾經有過、及現在擁有的社群,「從版圖來看是凋零的,但是這裡熱鬧過。」說起來,原本還滿面笑容的三木開始語帶傷感。最後幾場Blues Night,觀眾都多到把小小空間塞個爆滿,且幾乎每次都演奏到隔天早上八九點,大夥吃完早茶才肯退去休息。誰都知道,在香港,這樣空間也許會愈來愈少。
用三年時間摸索社區藝術空間特質,從戰戰兢兢處理每個活動,到依照空間本身的節奏和性格進行運營,碧波押的成長是充滿實驗性、大膽而自由的。如今一聲令下腰斬,很難說不可惜。「只要沒有徹底放棄,他們未來或許還會用別的形態、在不同的空間輪番出現。但像碧波押這樣獨特的據點,可能很難再有了。」碧波押即將關閉的現實,對於保羅和一眾總是留到子夜還不肯歸去的參與者而言,是殘酷卻無奈的。那麼,我們還能夠經歷下一個碧波押的開始嗎?
「前些日子,巴黎聖母院火災的時候,我看到那些片段,又想了想,」三木沉思一陣,才繼續說︰「毀滅的事物,我們有能力重建。要參與進去,去成就我們共同的作用。」這時,我們身後有人把唱針放在了黑膠碟片上,黑膠唱機運轉起來;有人隨著音樂輕輕揮動四肢,就像Jimmy's Hall裡小小的鄉村舞廳,既容納著黑夜本身,又容納著撲向黑夜的人。
別忘了,Beuys的理念還有下文︰「人人都是藝術家,用藝術塑造社會。」一切才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