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先生在農村出生,他是家裡的第四個孩子,對農戶而言,有如私有的勞動人口再次添置一位成員,魯先生上有兄姐,下有弟妹。
據說他出生那一年,大戰方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喜氣及對未來的展望,因此,他的嬰兒時期,村裡是一片生機盎然的模樣,村裡的農民,都是快樂勞動、甘願為大眾無私奉獻的。
對於這段時期的真實臉貌,魯先生是在長大後,才從電視、劇集裡看到,他本人已是毫無記憶,但是,即使這快樂與生機真有其事,怕也不過局限於一年,此後,戰爭又來了,這回不是別人打他們,而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魯先生唯一記得清楚,是自懂事以來,村裡的喜氣早已經消散掉了——母親臉上經常罩滿愁容,囑咐他和其他兄弟游泳,沒日沒夜的操練游泳。
在魯先生的童年裡,泳技是一項遠比學習要重要的技能,魯先生曾經問母親,可是國家裡缺游泳好手呢?母親臉色一沈,只把他摁到水裡去,道:「管那麼多!學好再說!」
然而魯先生還沒有練成游泳好手,小學也沒唸完,時間彷彿卻已是不能再等,有一天,母親就讓魯哥哥帶著他,與村裡同樣年青力壯的小伙子們集合,有一位領頭的叔叔說,他們也要仿效前人,去做一場二萬五千里長征﹗
「長征?去哪?」魯先生當時奶聲奶氣的問。
「咱去香江。」魯哥哥就低聲和他說。
「香江是甚麼地方?」
「走到碼頭,往南游,一直游,就會到了。」那位領頭含糊而篤定地道。
魯先生點了點頭,十歲的他其實並不是很懂,但哥哥既都去了,那他自然就得跟著。
魯先生就此展開了他人生漫長的長征。
數十個小伙子從碼頭跳下水,便就划著臂膀游,有的拼了命划、要比快、比誰領頭;魯先生卻是聽了哥哥的提點,不緊不慢的划——這一趟,不知道要划多少日夜才能到的,划的太快,要是半途就耗盡力氣,人就要沈下去了。
所以,留點力氣,要是有那巡捕的小艇經過,有大魚要把他們吃了……才拼盡力氣的划。
如此一划,便就是一天一夜,游到這裡,大伙都已經散了。魯先生幸而有兄長在旁,他脫力的時候,兄長就拉著他繼續划,後來魯先生累成一根浮木,在海面上飄,他哥就把心一橫,背著弟弟划。
眼前一望無際的海面,終於是騰生出一塊陸地,同行的人就再次找回生氣,大喊道:「到了!咱到了!」
數個小伙子爭相登岸,就要找著個過路的,問這是否『香江』。然而人才爬上山頭,就看到這處守著一列排開的洋軍隊,正居高臨下、舉槍指著他們。這些人統一的黑皮膚長鬍子,用聽不懂的語言罵咧咧,把甫上岸的眾人一網打盡。
魯家兄弟第一次登陸失敗,就給洋軍人抓去坐了牢飯,坐完了,又拷著手銬給遣送回去。
「這總不是一次能成的事。」魯哥哥顯的很有耐心,「一次不成,就再游,游到能去為止。」
年少的魯先生只覺得很累、很餓,他哭哭啼啼,心裡全不知道,為甚麼他們要離開爸媽,游泳到這叫香江的地方。
魯哥哥帶著魯先生,三次南渡、三次被抓,依然堅持不懈的往下游,終於,魯哥哥趕在二十歲前就登上了岸,魯先生運氣比他稍差一點,多試了一次才能成功。
魯哥哥既先來到,弟弟來的時候,他已經安頓下來,順便也給弟弟覓了份差事,兄弟倆一同在香江落戶。
到這時候,魯先生才漸漸覺察出香江和故鄉的不一樣。洋人,無處不在的洋人,還有西化的房子、街道,最重要的——是他們無須再擔心隨時打來的軍隊,香江裡沒有戰亂,啹喀兵腆著大肚子,巡守的時候,就特別令人望而生畏。
魯先生在香江吃力的幹活、謀生,然後結識了一位女朋友。哥哥還是比他先結婚了,討的是老闆的女兒,一時間,生活就大大的改變了,連帶著魯先生也沾了運氣,跟著他哥哥開起公司、做起小生意來。
香江這個城市,果然比老家好。
轉眼過去,便是數十年裡時光,香江的經濟蓬勃的發展,魯先生的生意也幹的風生水起,他有一所洋房、一輛車,還有餘錢能帶著太太、兒子每年去國外旅行。
二零一九年,魯先生已經是退休人士,他每天看著老民國劇集,弄弄花草,養養貓,偶爾就回鄉一趟,看看老母親。
他的故鄉也早已不是農村,熬過戰亂,和平時代裡,人民便就富庶起來,當然,和香江總還是有差距的,魯家兄弟在這邊兒好了數十年,而這村裡的人,卻是近年來才開始過的富裕日子。
魯先生這才明白母親的苦心——為甚麼就非得往下游到香江來。
然而,香江現在也不是洋人管治,沒有了啹喀兵的護衛,這對香江是好是不好?魯先生不確定,但他知道,很多人都在害怕。
不變,總是最好的,一個大魚缸裡的水流有變動,住在裡頭的魚兒,當然就要不適應。
魯先生年紀大了,就沒想太多,憑他攢著的錢,足以他在香江安享晚年,不管這水流如何暗暗變動,也不至於傷他根本,那便可視為無傷大雅的改變。
然而他的兒子,卻不是這麼想,他生來就是一條敏感的魚兒,大環境一變,他就像那豎了刺的刺蝟,要和這生他養他的魚缸拚個你死我活。
「不智、偏執。」魯先生、及魯太太一致如此評價他的兒子。
有一天,兒子筋疲力竭的歸來,眼眶紅著、臉上盡是塵土灰垢。魯先生知道他又和大伙兒去和魚缸拼命,卻是不問過程,就是太太心痛,再三的跟他說:「就不該讓你去的,去來幹嘛?有意義麼?」
兒子一語不發,只是靜靜地喝湯。
待晚飯吃過以後,兒子才鄭重地對他們說,「爸、媽,我要走了。」
魯先生抬起頭來,就問,「走去哪?」
兒子就垂下眼,哽咽地道:「哪裡都好,這裡……已經是不能待了。」
太太當即便是反對,「就為了那個……至於嗎?又不是不能活了?從前打仗、大亂……大家還不是在這裡住下去,對良民……又沒有多少影響。」
兒子卻是平靜地搖頭,「你們不懂。」
太太問他不懂甚麼,兒子卻是合上了嘴,始終沒有給出個服氣的理由,她就搖頭歎息,認為小魚畢竟是太年輕,看事偏執,也可能是聽了朋友的胡話,往牛角尖鑽了。
魯先生看著兒子那木已成舟的神情,卻是突然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就是被母親這股堅毅給送到香江來的。
母親一輩子都沒有下過香江,然而農村裡的日子,讓她知道留下來是沒有活路,所以她讓他們兄弟游泳,離開了,才能有個冀盼。
如今,兒子又憑著這股堅毅,要把自己送到世界的哪一處去?
「讓他去吧,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魯先生看著兒子,就第一次,把他看成一條足以游出公海的大魚,「上一代逃的不夠遠,這一代……能逃、就逃更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