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是挺好玩的一件事。」甫坐下,提起攝影,周雲蓬立刻露出帶有得意感的微笑:「(失明者)用手機拍照,會收到各式各樣的語音提示,例如『前面有一個微笑的小臉孔』。我拍完之後就問別人我拍到了什麼,他們會告訴我:『你把臉只拍了一半,另外一半臉沒有拍到!』或者是『這個拍得好,鏡頭裡剛好有隻鳥。』」他愈說愈興奮,彷彿那些照片中的奇異景象正逐次在我們面前出現。攝影,為老周近年來的旅途帶來不少意外收穫。
一直走,走到耶穌坐過的樹下
「吳哥窟,無人時最美,人少也可遷就……巴戎寺很多佛像在晨光裡微笑。」紙上灰色的顆粒組成的佛,嘴角彎彎,由上往下的拍攝角度使得祂更像謙遜低下頭,冥想,或甚麽都不想——周雲蓬新書《行走的耳朵》中的這一幅插圖,正是他在遊歷吳哥窟時拍下的作品。在《行走》一書的發佈會上,老周更是把旅途中拍下的作品都羅列起來,邀請讀者們為他講解自己都究竟都拍了些甚麽,氣氛既輕鬆又溫暖。
失明已四十年,周雲蓬從獨自離鄉、抱吉他唱歌,到勤奮讀書寫書,如今又端起了照相機,世界各地到處跑、到處拍照。在香港失眠的夜晚,他也連續上傳三張窗外景色,好奇地問網友:「窗外有甚麽呀?」網友說,是「月光窟窿」或「外星人的嗓子眼」,想象力登時將世界變大好幾倍。
近幾年來,老周不做宅男,而是喜歡在演出的空檔出外走走。儘管書中自爆「三十七歲的時候才第一次坐飛機」,現在他已成為一枚旅行常客,最愛用雙腳來感受每個不同的城市:「到一個城市,最好的方式就是步行。盡量不坐車,到大街小巷上走,漫無目的地走:菜市場,人們生活的小區,小廣場……那裡能聽到這個城市最真實的聲音。」
循著這些聲音,老周一直走到了耶路撒冷,到了讀過千百次的《聖經》中記載的橄欖樹下:「我覺得太神奇了!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夢境忽然變成現實,你竟然觸摸到了書裡的事物。」說到這,他竟興奮得像個孩子,每個字眼都是情感充沛的:「在耶路撒冷,我走到了《聖經》裡客西馬尼園故事的所在。『父親哪,若是這苦杯不可離開我,一定要我喝下,願你的旨意成全吧!』那是我很喜歡的經文。真的到了客西馬尼園,到了很多橄欖樹的地方,有了感到夢境變成現實的感覺。」路過的猶太老太太告訴周雲蓬,這是耶穌曾經坐過的樹底,老周撫摸著橄欖樹,感受過神聖進入日常的體驗,也觸動了一道秘密開關:
「閱讀很奇妙,旅行也很奇妙。生活本身就讓你感到,活著也是很奇妙的感覺。」
(《行走的耳朵》封面)
在大理,生活就是最好的作品
而回到大理的家,老周的生活卻是極致平淡,幾乎像是《魚相忘於江湖》裡唱的那樣:「太陽出來,為了生活出去;太陽落了,為了愛情回去。」
「現在每天早起,醒來就躺在床上看看網上發生了甚麼事。導盲犬熊熊起得早,起床後我帶牠去吃飯,陪牠出門玩。上午的時候練練琴、讀讀書,中午睡一覺,下午又是練琴、讀書,然後熊熊又要吃晚飯。牠總要散步,散步一圈回來,也就差不多睏了。」在大理,人們習慣了相對疏遠的社群模式,即便聚會也只是三兩人小酌,不比北京沒日沒夜的飯局裡彼此扎堆、互相吆喝的熱鬧風景。
那麼如今廣受藝術家青睞的大理,是一個適合創作的地方嗎?老周頓了一頓,答道:「在北京寫作,你得到的營養、衝突特別多,因此很有激情;在大理,整天懶洋洋的,寫東西的虛無感更強,有時候會覺得生活沒啥意義,寫作的動機也愈來愈弱了,天天曬太陽的副作用就這樣吧。」他輕輕地自嘲道,轉而又嚴肅起來:「我後來反思,杜尚有一句話說『我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作品』。在大理,我們的生活更幸福一點、隱秘一點,這也就夠了。作品是其次,生活本身最重要。」
於是在新書的散文中,我們見到這樣稀鬆淡然的句行:「耳朵跟我說:你年齡大了,不需要總混江湖了,能不能帶我去個安靜的地方——聽聽風吹竹林、雨打屋瓦,『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夏天的飛鳥飛到你窗前,叫了一聲,耳朵就醒了。」老周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們,並非要與以往激烈的生活和解,也並不為了創造、觀察、思辨、甚至尋找真理,僅僅回歸萬化叫醒雙耳,已構成諦寫一部「自傳」最豐富的技巧了。
Be Water,失明的靈魂更加自由
而在此之前,為了活著,周雲蓬也經歷過各式各樣的生活形態。
曾經,他拒絕盲人按摩職業生涯的宿命,離開老家東北,抱著吉他去北京唱歌、寫詩,其後又住在紹興,輾轉到了現在居住的大理……「一個人跟一個城市是有命定的緣分的,你生在哪兒死在哪兒,在哪兒戀愛,在哪兒安度晚年,行止處冥冥中自有天定。」老周這樣說過,對他而言,遷徙曾是一種常態:「有一種海鷗,每年從西伯利亞飛到昆明的翠湖上,過一陣子又從昆明飛回西伯利亞。那麼遠,究竟為了啥呢?其實人也是這樣,遷徙,是為了追求好的生活,這其中卻帶有一種苦澀、艱辛和渴望。」
好多年裡,周雲蓬都被生活推行著向前:經歷數次堪稱絕望的搬家、離開舊地接觸新朋友、做新的工作……這些都曾讓他感到無可奈何。「但無可奈何是生命的底色。」如今不再是滿頭長髮、鬍子拉碴的老周,悲觀主義的性格沒變,卻又平添了幾分從容:「生活就是挺無可奈何的,但這種被動我也挺喜歡的,也並不太對抗。就像在水裡游泳,其實也很被動;水流在流,你在其中應對,又融入其中,卻又是挺快樂的。」
Be Water,上善若水,近來我們聽得多。水既柔和,又無堅不摧,所謂「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水因柔弱而得生。周雲蓬深深記得赫塞《喬達摩悉達多》中的最後一個場景,也就是悉達多坐在河邊,看那些水流動到大海又再回來,不斷輪迴,因而說河流給出了最終的真理,而說到這他也感嘆:「宇宙的真理或者人世間的真理,可能都在一條河裡。」對於周雲蓬而言,水最至關重要的真理或者啟示,在於人融入水中而忘卻外物的自由,他稱之為「魚相忘於江湖的感覺」,而這也與他喪失視覺的經歷有關:「我沒有視覺,那就多摸摸、聽聽這個世界唄。發揮所有大自然給你的器官,也是生而為人的快樂。」
於是老周開啟上天賜予的其他感官福利,在黑暗中悠遊感受這個世界。在他家的窗台上,擺放著從各處撿回來的石頭:西藏的長江源頭、新疆薩里木湖邊、甚至是死海邊上,每一塊石頭都有獨特的紋路和氣味。「石頭是很奇妙的。撿回來的這些石頭,彷彿帶著遠古的信息,就像幾億年前人們寫的信那樣。我還在想未來能不能摸到一塊外星的石頭,那就更幸福了!」老周說著嚥了嚥口水,好像剛舔了一口那塊從死海邊撿來的特鹹的石頭,空氣裡霎時隱約瀰漫著硫磺的味道。
在周雲蓬的早期作品中有首歌叫《幻覺支撐我們走下去》,歌裡唱著:「清醒的人倒在路旁,幻覺帶著我們向前走,大風淘盡了我的衣兜,失明的靈魂更加自由。」那些幻覺,延續至今,又有誰可以將它撇除於真實?撥雲見日不過是個片刻,混沌乃是長久狀態;沿著混沌的紋路走下去,最終的目的就是生活。
(攝影: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