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張婉雯那天,我們選在理大校園見面,在露天茶座坐下之後,直昇機偶爾飛過頭頂,卻無損我們談話的興致。想不到訪問過後不久,她就傳來稿子,由直昇機連結世界,一篇談及戰爭與和平的散文。原來她早在默默觀察,難怪張婉雯筆下的故事,平凡得來卻又驚喜處處,因為現實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從來都諗唔到會起人工島咁誇張,痴線㗎。」現實呀嘛,係咁癡線㗎啦。
找張婉雯做訪問源於她的新書《那些貓們》。說是本新書其實一點不新,書中三個故事曾分別發表於不同平台,此其一;如果未曾讀過這些故事,單看書名很可能會以為這是本跟《我跟流浪貓學到的十六堂課》類似的「動物書」,畢竟張婉雯的動保人士形象太過深入人心,此其二。光是這兩點就令人覺得《那些貓們》是本很有趣的書,縱使從發表到結集成書已經跨越了八年之久,這八年之間,香港人口持續增長,但香港動物保護政策之落後,以至城市建設與生活美學的倒退,卻跟這龐大數字形成反比。共病時代,與其說我們需要警世的寓言故事,不如說我們的故事就是動物們的另類寓言書。
以寫實主義風格聞名的張婉雯,筆下的故事,平凡得來卻又驚喜處處。
庸俗就是格調 城市這樣死去
以寫實主義風格聞名的張婉雯,文字力求平實,實則非常講究格調。像銅鑼灣怡東酒店結業之前,她就找了個機會跟朋友去坐坐,邂逅「前朝遺風」。「佢(酒店)好靚,那種靚是好含蓄、好骨子、好低調的,我覺得依家已經冇呢種風格,依家做人做事都唔講格調,亦唔講靚唔靚,唔會再怕畀人笑。我唔係好接受到,成件事好肉酸。」難免令人想起〈福福的故事〉,某間餐廳對面有個工地,只見「粉紅色外牆,大閘有一層樓高,金色的欄柵」,這個城市為了炫耀一切可以炫耀的,一家又一家人被迫遷、一棟又一棟舊樓被拆卸,然後一棟又一棟豪宅快將落成。在婦女庇護中心工作的陳絹,以至需要中心來庇護的一班婦女,她們都不知道,中心將會面對相同的命運。同樣的事重複又重複發生,有時快有時慢,到了甚麼時候呢?我們再也認不得原來的地方。
死亡。世界衛生組織調查數據顯示,全球平均每二十四秒就有一人因道路交通意外死亡,一個人的死亡顯得意義有限,但一個城市的死亡,卻往往惹人在意。但城市是怎樣死去的呢?或者先從地上的動物被迫遷開始,當動物都被迫得走投無路之後,再來就是地上的人們,被迫遷的被迫遷,被消失的被消失,被吊死的被吊死,形形色色想不到的死法,就這樣將人憑空除去,然後毀掉一個城市。「在小說中描述城市風景時,有動物出現是很自然的,因為社區本來就係咁,除了貓,還有其他植物、雀仔、昆蟲,這些都很尋常。」然而所謂「尋常」,在今天不少人眼中,都變得愈來愈不尋常。於是動物開始受到逼迫,然後到人們,直至城市死去。
寫實不審判 搖搖板旁的貴族
張婉雯是個講格調的人,她不喜歡在創作中褒貶任何好壞,即使是大家都批判的惡,她都選擇靜靜地站在搖搖板旁邊,一下一下地數算搖搖板上落,她喜歡觀察、喜歡事實。有人說她是寫實主義作家,也許她更像中世紀的騎士或貴族,握著筆桿你以為高高在上,但她卻不會像統治者一樣統治或審判別人。「你見依家網上好多公審影片,這樣做只會積聚怨氣,好負面的怨氣,仇恨甚至是無力感就這樣透過網絡傳播開去。大家病態地將自己擺在審判位置,但有朝一日可能輪到自己被審判,我們都是令這個城市愈來愈不健康的共犯。」
大公無私、謙卑憐憫,所謂「騎士精神」。所以她寫「我們」,如果「我們」是共犯,她選擇跟「我們」一起承擔罪孽與後果,至少我是這樣想的。然而「我們」是誰?學生、主婦、社運人士、貓義工、記者……社會上平凡但不平庸,卑微卻不卑劣的人。〈潤叔的新年〉以仵工潤叔為主角,但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潤叔的妻。妻每天為潤叔煲湯煮飯、燙衫摺被,家姑入住養老院定時定候要交費,她又為潤叔準備支票,沒有名字的妻,如此卑下卻如此不凡,像極了我們每一個。張婉雯寫「我們」,不卑不亢,創作也是紀錄。
張婉雯最新小說集《那些貓們》。
學習保護自己 紓緩集體抑鬱
從生存到死亡,中間還有一種狀態叫「病」。張婉雯說,未來想寫精神問題這個題材,因為我們都逃不開,它愈來愈常見。「社會近年正在經歷集體抑鬱,或者說集體情緒病,例如我搭公共交通工具時,不時見到有人在吵架甚至是自言自語;即使大家不吵架,都要諗諗如何在金鐘站衝上車,總之氣氛緊張。」喝醉的人都說自己沒醉,但此時此刻,誰敢說自己沒病?或多或少,我們都知道,恍惚,自己不在狀態。
「呢個係一個好高壓的城市,好難快樂的,點搞好呢?唯有承認自己唔開心,可以與人為善就與人為善,能力範圍內唔好去加劇佢。」張婉雯近年慢慢地學識保護自己,怎樣保護呢?「以前好天真,覺得你對人好、人就會對你好,依家並唔係咁了,你唔去踩人,但都唔好俾人踩過界。唔係話要力爭啲咩,只係要保護好自己。」跟平時在臉書上「看見」的張婉雯不同,線上的她有時會跟大家分享課堂上或跟兒子相處時的趣事,即使是提及社會事件,字裡行間都表現出令人「噗」一聲笑出來的幽默感。但回歸線下之後,換上各式不同身份、埋身肉搏各種挑戰,張婉雯要即時拿捏反應與分寸,學識保護自己,能夠為她助攻得分嗎?也許吧。
跟張婉雯聊天,她的貴族氣質令人懷疑她就是利貝嘉。利貝嘉,英殖時代的菁英,喜歡焗牛油曲奇、喝伯爵茶,為了流浪貓竟然從花花世界搬到元朗,在〈那些貓們〉中,被張婉雯賜以一死。「有些人有些角色,細心看他們走過的路,最好的結局就是死,否則佢仲可以點?」利貝嘉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但張婉雯卻善用選擇權,實踐自己的自由意志。「外行人覺得我們將貓乸絕育好殘忍,認為我們剝削了牠們的生育權,但現實係唔生好過生,一年兩胎,貓乸生到殘晒,自己已經唔夠食,仲要懷孕、餵奶,好harsh。」成為動保人士是她的選擇,成為素食者也是她的選擇。「你叫我去抗爭、去衝擊,我未必有膽識或能力,但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會選擇幫襯本地人買本地菜。愛香港唔係得把口,這是我愛香港的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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