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日本電影奠基鼻祖松竹映畫 100 周年紀念作,而且由高齡 90 的山田洋次執導,相信《電影之神》能教許多老一輩影迷回味昔日昭和電影新浪潮,都必然是感觸良多,但這可能是年輕一代觀眾所無法完全體會的歲月情懷。然而,真正的「電影之神」應該一視同仁,無國界亦沒有時間和年代分野,雅俗不區,甚至沒有身份與成就高下之別。無論導演、觀眾,還是戲院小職員,偉人或平凡人,但凡因電影而入神的人,都能夠在電影時光之中遇見神。山田洋次用《電影之神》傳遞著的,正正就是這樣一種無限的愛。
電影改編自日本作家原田舞葉的小說,但山田洋次執導之下,《電影之神》有著更多個人情感,及回顧自己電影人生的懷緬。故事男主角円山鄉,由菅田將暉和澤田研二飾演其年輕和老年時代,他們分別經歷日本電影風華正茂的昭和年代,與今日受疫情影響,連社區戲院都陷入倒閉危機的大肅條時期。故事以時代盛衰,側寫松竹映畫百年傳奇,山田洋次亦明顯借題致敬松竹兩位「電影之神」小津安二郎和清水宏,此外,電影背後亦有另一段小插曲。本身飾演男主角老年時代的演員志村健,去年不幸感染疫,僅出席了劇本圍讀便辭世,山田洋次更形容,這是他長達數十年執導生涯都未遇過的憾事。而相信是為了紀念志村健,劇本再經修改,最後上映版本多了著墨於疫情下的日本現況,以表哀悼,出缺角色則邀來志村健生前好友澤田研二代演。澤田研二淡出日本演藝圈十多年,這一次事先聲明是為了完成故友遺願才復出,令電影有著更多一重的致敬意味。
雖然《電影之神》時間軸橫跨了昭和、令和兩代,但故事本身並不奇情,沒離開山田洋次的簡樸,或是山田洋次眼中小津安二郎的工整和慢調。有趣的是,同期另有一部《荷里活有個耆福黨》算是癲喪爆笑版《電影之神》。羅拔迪尼路飾演空談理想,實則庸碌貪錢的廢老監製,以拍戲為名,存心謀殺演員騙人壽保險。結果殺人不遂,反而盲拳打死老師傅,錯有錯著拍出幕幕精彩好戲,成為畢生代表作。細想兩片,確有不少情節相映成趣,但《耆福黨》那種「撞手神」的「神」始終都沒有在《電影之神》出現過。鄉的電影生涯從沒有那麼戲劇性,只是一場遍地皆是,碎片滿地,既短暫而挫敗的電影夢。年輕時的他,在片場奔跑學師,對電影充滿熱誠和理想,但到機會來臨之際,卻發現自己只是空有才華、紙上談兵。為躲避一次失敗,結果他走上潦倒喪志的大半生失敗。直到晚年在家人勉勵下重拾劇本,重新燃起電影夢,總算才贏回人生一場遲來的小勝利。
《電影之神》原著小說本是一個落魄作家的自況自勉,但電影中的男主角,儼然是山田洋次自己的反面投射,想像著自己當年沒有走上電影之路,選擇了另一段人生。跟山田洋次一樣,鄉年輕時投身松竹旗下蒲田攝影所,擔任攝影助理,還遇到 Lily Franky 飾演的知名導演出水宏(就是致敬清水宏和小津安二郎)。故事裡面,對於有著知遇之恩的出水宏,鄉老去之後回望,是既懷念而神往,但年輕時在片場做打雜,他對導演卻是一方面仰慕,而又滿帶不屑和批評,譬如私底下諷刺他古板守舊,來來去去只會拍一些沉悶老土的作品,把演員當作拍攝工具,不需要他們展示演技,只要不多不少「用湯匙攪伴兩圈半」便是稱職,還少不免揶揄他(小津安二郎)運鏡單調,構圖毫無新意。
言下之意,如果由「他」自己來拍,便一定不會那麼墨守成規。事實上,山田洋次確實就在晚年,打從紀念名義的《東京家族》開始不斷「重拍」或是復刻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將已被淡忘的日本電影新浪潮帶回現代。也可以說,山田洋次的晚期電影作品,逐漸與小津有著一些身影重疊,而在《電影之神》對小津安二郎的為人與電影風格更夾帶又愛又恨的挑釁,或者是一種山田洋次獨有的致敬方式,畢竟有資格和膽量揶揄小津安二郎的人,就只剩下山田洋次而已。
提到小津的電影,常有影迷狂熱爭論其簽名式的低角度擺鏡習慣,譬如形容為一種親近草根庶民的視點,或所謂榻榻米日式美學。《電影之神》裡亦有山田洋次的挖苦式見解。故事中,滿腹經綸卻總是言過其實的鄉,就在自己初次執導時挑戰小津美學,反其道而行跑上佈景板,聲稱要改用俯瞰角度拍出夫妻之間的冷漠。較有經驗的副導勸阻,認為大家都未試過,不懂配合,只會吃力不討好。鄉覺得自己的實驗精神不被尊重,結果一時激動,失足墮地受傷。這次當眾出醜,令他對電影有了驅散不去的恐懼,從此電影夢碎,遺憾半生。但到底小津的榻榻米視點是否真的只為了貪方便、安全至上,遷就片場拍攝作業?是否後來被人大造文章捧到天花龍鳳,才成為一種貌似高深的電影美學?故事借電影傻人鄉的嘴巴說出來,介乎內行與門外漢之間,可圈可點並不說穿。蒲田製片所的往事,屬於小津安二郎,屬於山田洋次的年輕時代,或者電影說得明白不過,這不是鄉所嘲笑的那些「只靠賣弄優美文字的影評人」能夠心領神會的事情。
戲中對往昔那段逝水年華的追懷,到底是一場回憶裡的電影夢,抑或只是一場夢,是否真的那麼融洽赤誠,台前幕後不分軒輊,打成一片,白天拼命拍戲,晚上在小餐館喝酒慶祝大談電影。這一切可能只是男主角人生終點前的迴光返照,亦可能只是一位老電影人的美好想像。
而我們都看到,在山田洋次的美好想像裡,還包括了北川景子飾演的桂園子,其角色原型就是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女主角原節子,山田洋次的電影女神。故事寫及桂園子跟男主角私交甚篤,於片場內外關係親密,倒不知是否屬實。因為山田洋次於六十年代出道,原節子同樣自六十年代淡出,從此消聲匿跡。但正如電影所描述,往後的年代誰都不知道桂園子的蹤影,她就是這樣被時代淡忘。回想山田洋次當年翻拍《東京家族》之後,未幾便傳出原節子的死訊,可能是其一大遺憾。因此,在這個故事裡,鄉雖然從未再遇見桂園子,但又暗示了桂園子一直就在他身邊。因為妻子淑子(永野芽郁飾)數十年來都默默戴著桂園子昔日送贈的手錶,這段情節來自原版《東京物語》的最後結局,原節子飾演的紀子要返回東京,辭行時父親周吉便將亡妻留下的手錶轉贈,作為餞別信物。然後又彷彿在《電影之神》借桂園子之手,將信物轉交即將離開東京,陪伴男主角走上另一段人生旅程的淑子手上。
就在鄉重溫桂園子主演的電影《東京的故事》(即《東京物語》)時,像他自己年輕時寫的劇本,桂園子突然從銀幕裡跳出來,帶他走進電影世界,回到昔日的美好時光,亦是山田洋次念念不忘的黃金年代。但必須承認,我沒經歷過那段昭和電影歲月,然而巧合的是,電影給了我帶另一種小私密的情懷。故事提到,鄉的好友寺新(野田洋次郎飾)後來自資開了一間社區戲院,就是這間像綠洲似的「銀幕戲院」,帶我回到許多年前,畢業沒多久在連鎖戲院放映室打工賺錢的舊時光。當時跟我在放映室朝夕相對的舊式放映機,就跟戲中「銀幕戲院」那台一模一樣。
有成就的電影人,當然可視為得到電影之神眷顧。但《電影之神》回頭撫慰了所有失敗者,像故事裡的鄉和寺新,寺新說,他明白自己資質有限,不像男主角那麼有才華和抱負,但他同樣喜歡電影。如果拍不成電影,他就想做個影評人。如果做不成影評人,他就用畢生積蓄經營一間小小的電影院。夢想不在大小,只要喜歡電影,都總會找到一個與電影(之神)發生關係的形式,然後在凝視銀幕的一瞬間,遇見電影之神。
相對曾經跟「電影」擦身而過的鄉,寺新好像一直遠遠旁觀,其實不是。據我個人經驗,在放映室黑房隔著玻璃看電影,是一個很狹窄卻又很特別的位置、角度和身份,會看到許多其他觀眾,甚至導演都看不見的畫面。後來因為工作關係經常看電影,或者撰寫電影評論及訪問,但相比起來,那些搬運和檢查電影菲林的勞動,聽到放映機的過片聲,聞到菲林的獨有氣味,才是我跟「電影」最接近的時候。
可能真是電影之神的安排,最初我打算在堅尼地城的高先戲院看《電影之神》優先場,但那夜剛好有事,浪費了戲票。後來唯有再到油麻地電影中心補看。散場時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其實我就在上面的放映室,隔著窗口往下張望,有過一段失敗的、青春的、美好的電影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