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根:《好好拍電影》與香港身份

影評 | by  藍筠雅 | 2021-03-23

文念中的《好好拍電影》從她的生涯、經驗中書寫了香港。當提及到許鞍華的電影,總是強調她筆下對角色細膩的刻畫,以及當中的人文關懷。但在社會議題與人文精神以外,電影更挖掘她在香港長大的童年,與祖父、父親、友人在於古詩、武俠電影與文學的淵源。電影中由起始不斷穿插《客途秋恨》的鏡頭以貫穿整套電影,當中具現的是充滿愁緒及流離的身份。首先,從客途秋恨的再現及意義說起,客途秋恨原為南音(即粵調)曲目,始在清末,也流行於香港及珠三角地區。此外,客途秋恨曲中內容本為一個窮書生繆艮與妓女麥氏相戀後,書生又因要踏上旅途離去,又無法替麥氏贖身,唱其愁離別緒、唏噓及悽怨,這亦是地水南音之特色。從客途秋恨的背景(context)放置在電影中,尤其在文學或電影也常以妓女身份隱喻香港的流動與「不純」。似乎呈現香港在歷史脈絡中的文化身份。而如何界定南音曲去尋身份?是香港、廣東抑或是中國呢?從曲中妓女的顛沛無家、電影的《客》中影射許鞍華的香港女子的尋「家」。她出生於中國東北、五歲前在澳門,童年時就站在祖父身旁琅琅上口的念唐詩,及後在香港長大,又到英國修學,母親是戰後其父在滿州國邂逅的日本人,複雜的文化、地域、政治,以至國族的身份在看似普通的香港家庭下體現。當我們不斷為本土電影護航,而通過電影的回朔返尋覓的「根」,卻帶我們到過不少的異域,同時又滲透着不少傳統中國文化的內涵。許在電影中談母女關係的和解過程,從得悉母親是日本人後,方跳離民族主義的藩籬。


文念中展示了不論她的經歷或她的電影是如何注視各種夾縫,除了地域與國族:南北、中日;階級、家庭;又站在他者流徒、出逃等的異域經驗對映自身。從《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以及《傾城之戀》、《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從清末民國、二戰、文革,總有這一片海港,卻與離散脫不清關係,也有如南音曲風一般的鬱悒、漂泊。從電影中可見這種聯繫不僅是國內的,香港這種包容力量不單是從「祖國」來借居的人,她能夠亞洲的、是世界性的。有如李歐梵曾提及到香港文化的「雜」性(hybridity),能夠處於多種文化的邊緣而又不受中心宰制。本來對香港的體認從來非單一,經過後雨傘、後國安法時代,無論是本土意識從冒起到基進,還是由上而下的強勢壓抑下,九七後的二十年,參與討論區中的移民議題,及各地海外華人紛紛組成的網絡社交平台專頁,新離散群又再度出現。當中卻不乏本土意識強烈的年輕一群,而離散與本土,純粹以土地的界線來說看似矛盾,但浮動的經驗特質卻讓兩者不必然衝突,香港脈絡的形朔就是不斷地變態:清末國境邊陲、被殖民、戰時淪陷、面臨主權移交、二度殖民。


但不論從難民三部曲還是依賴中國內地資金的合拍片中,用自己語言寫別人的家書,與香港的關係是永遠割裂不去的;從《男人四十》、《桃姐》展現香港/中國界線流動,香港家庭的生活面貌、社會不亮麗的那處、處於社會邊緣的人物和階層均在她寫實的電影風格呈現予觀眾。許鞍華在紀錄片中講述香港人對身份的疑問,曾決定「要豁出去做世界公民,而家又話要搵返本土文化。」但對她而言這種迷惑與複雜,卻又甚為重要。有如Abbas道出「香港故事總是變成關於其他地方的故事,彷彿香港文化本身並非一個主體。」那麼許鞍華就是在看似是中國主旋律的故事中、又或者從邊緣的他者角度中,作自我的書寫。


不論從難民三部曲還是依賴中國內地資金的合拍片中,她用自身語言寫別人的家書,但電影與香港的關係實在是割裂不去的;從《男人四十》、《桃姐》展現香港/中國界線流動,香港家庭的生活面貌、社會不亮麗的那處、處於社會邊緣的人物和階層,均在她寫實的電影風格呈現予觀眾。


即使許鞍華道出如此的提問,但在她的作品當中世界公民、本土文化也並非互相衝突。有如余燕珊指出在跨地域的電影中除了歷史脈絡中的地理界限(例如:滿清、民國、上海、日本、英國、澳門、現代中國)的意義外;還有人的身份諸如:難民、移民及移民二代、邊緣市民及鬼魂;與心理狀況:離散、鄉愁、喪失及危機。多重的邊緣及複雜的身份意識不斷在電影中進行協商(negotiation),而也同樣展現在她對家庭、人倫的價值觀,或多或少吸收了武俠世界中的義,又同時帶着中國文學的訊息。比起回歸東方傳統的二元論調,又或是一些論者指出電影劇情嘗試國族召喚去處理(文化)衝突,若然放下國族主義想象,觀望特殊香港環境及社會政策、制度,也遺留着多重邊緣下的社會問題。電影分別從移民至加拿大的許鞍華弟弟,以及側面記錄許鞍華與母親的關係並在當中插入《桃姐》中拍安老院環境的影像,反映他們對母親入住安老院的態度。又從電影《女人四十》中,飾演啊娥的蕭芳芳照顧患上認知障礙的老爺,同時面對家庭工作的雙重壓力的女性故事。我看到的,是在多個文化身份交集/交雜後,經過協商、調解(negotiated)後的倫理及道德之決定。而保留多重邊緣身份態度判批在本土的處境,與陳冠中先生提出經過反思的世界主義之態度是不謀而合的:香港就是多重身份、多重嵌入的根,雜種而非單純並列的文化交雜。尤如她的作品幾乎無一透過跨界地域、歷史時空(香港、民國、中國、越南、英國、日本)或政治及社會背景下紀錄邊緣的他者。當許鞍華決定拍攝《千言萬語》後,嚴浩勸說許別要再拍悲劇人物、「無人睇」。最後,引用許鞍華在《好好拍電影》的一句說話,「下,我覺得我嘅電影好有希望喎!」電影人舒琪在戲中評許鞍華作品裏的角色,通常會經歷到背叛,也許是國家、社會,或許是家人,然而角色怎樣從種種事件超脫,是角色的課題,也是香港身份的課題。


【文藝follow me】《好好拍電影》:嫁給電影的許鞍華——訪問文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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