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一年,港人最懷念的地方,台灣必然是其一。置身無法快閃台北,或在週末搭上廉航到台南唞一啖氣的時代裡,台灣突然變得無比遙遠。而我們雖自覺對台灣一切風土人事都很熟悉,但其實,距離再次提醒我們,今日香港對台灣的記憶都太短暫,亦因為它的短暫,也彷彿特別美麗。解嚴之前的悲情歲月,日治與國共時期的歷史傷痕,都被新時代覆蓋,然而,台灣舊電影裡尚有抹不走的留影。
過去在香港搞台灣電影經典回顧,通常離不開侯孝賢、楊德昌或蔡明亮的鐵三角組合,王童一直都被冷落。但自從去年獲得金馬獎終身成就獎,王童的鄉土作品再次備受關注,亦在最近舉辦了電影回顧展。如果說侯孝賢電影世界是帶著歲月的傷痕,王童那些帶著「古早味」的電影,包括「近代三部曲」(《稻草人》、《香蕉天堂》和《無言的山丘》),就是為歲月而開的一個玩笑,像幽了歷史洪流一默的詼諧段子。
重溫王童的電影年譜,除了能夠回味一些著名演員像鈕承澤、黃品源、楊貴媚和李康生的年輕舊貌,其實亦呈現了台灣漸被當代遺忘的歷史舊貌。譬如國軍遷台時,台灣曾是盛產香蕉的桃花源,而在日治時期,九份金瓜石一帶以開採金礦聞名,台灣則被視為亞洲第一金山。統治權一再替換,變化多端、記憶混雜的這片土地,就成為了王童不少鄉土電影的時代背景。
從解嚴後拍攝的「近代三部曲」以至後來《自由門神》及晚年的《風中家族》,王童的台灣故事,寫實得來總是帶點荒誕不經,圍繞著一些草根庶民、知識水平較低的小人物,用今日的說法,即是「魯蛇」。電影描述了他們的低視點,對時局毫無感覺,甚至不聞不知,只關心如何謀生養活自己,只求安穩溫飽,能否賺錢出人頭地,結婚生育,成家立業之類,但他們遠離政治現實,而又其實身在政治之中,意識不到自己正在見證台灣歷史的劇變。
愚蠢而無知的舉動,以及那些哭笑不得的、滑稽的誤會,讓他們就像在歷史縫隙之間絆了一跤。譬如在《稻草人》,某天有一枚美軍的未爆彈丟在稻田裡,兩個窮農夫聽聞連炸彈碎片都可以賣錢,以為一整枚炸彈就是天降橫財,他們提著擔挑攀山涉水,將炸彈親自拿去日軍基地「討賞」,結果日軍以為被自殺式襲擊。飛彈被迫丟進海裡,連累一大群魚被炸死,居然皆大歡喜,人人爭相撈魚來吃。鄉下人不問世事,只求不用捱餓,發現甚至祈求美軍最好每天都投彈炸他們一炸,讓大家豐衣足食。
同樣以日治時代為背景的《無言的山丘》,亦同樣都關於一對窮農兄弟。他們跟隨淘金潮到金瓜石當上礦工,卻被日軍嚴重剝削勞役。礦工們為過上好日子,不惜拿著炸藥去偷金,結果失手,偷金不成礦坑炸毀,終於賠上人命。窮人因為小貪小利鋌而走險,結果因小失大,惹禍上身,像《自由門神》兩個渾渾噩噩的年輕人,在有錢人家裡發現原來隨便一件舊東西都可以說是古董,便乾脆拆掉廟門的一對門神,賣給黑市商人,結果疑似受到神明懲罰,捲入仇殺事件,被迫上絕路。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對門神賣到了美國,居然弄假成真,由一件賊贓變成擺放在高級餐廳的天價藝術品。
從國共時期橫跨到台灣解嚴之後的《香蕉天堂》,同樣是一個以假亂真,結果弄假成真的美麗錯誤。國共內戰末年,一個伙頭兵帶著他的同鄉好友,風聞國民政府即將撤退,兩人都換上另外一個死卒的名字,跟隨大隊逃到台灣。但伙頭兵運氣不好,掉包的身份原來是私通共產黨的匪諜,無辜受罪百辭莫辨,被政府嚴刑拷問,放出來的時候已是失心瘋,終身殘廢,腦袋裡只剩下光復大陸的使命,疑心身邊的人都是共諜。同鄉好友卻傻人有傻福,冒名頂替來到台灣,然後又再度頂替一個從北平輔仁大學畢業的知識分子,明明不識英語,未讀過書,卻糊里糊塗找到工作,娶了未亡人、認了孩子,混水摸魚居然一混就是四十年,相安無事幾乎連自己都忘記了真正身份。但最後他才發現,掉包頂替的人不只自己,妻子原來都是冒牌貨。他們兩人都是隱姓埋名,換走了原來的身份,才得以在台灣落地生根。
變幻而沉重的政治現實,艱難的庶民生活,像秘密般不能宣之於口的鄉愁和身份糾結,都在荒謬的劇情、小人物糊塗莽撞的際遇,以及那反差感鮮明、份外歡樂的背景音樂裡,啼笑皆非,帶淚掠過。王童晚年作品《風中家族》都是類似的故事主題,三個曾經當兵的大男人,帶著一個無血緣關係的孤兒,來到台灣重新開始。但可能年紀不同,故事風格比「近代三部曲」沉穩得多。
香港在王童的台灣故事之中,亦佔有一席之位。曾幾何時,香港扮演著國共僵局之間的第三方領土,一個處於政治紛擾以外的灰色地帶。在《香蕉天堂》的結局,冒牌夫妻的正版兒子長大之後,到外國進修,亦終於聯絡到身在中國大陸的真正親人。他和他的祖父就在香港見面,同時打了個長途電話到台灣,想讓(冒牌的)父親和祖父團聚聊天。其實年老的祖父已聽不出對方並非自己親生兒子,以為是真的三代團圓,說到妻子已逝,自己亦不久於人世,另一邊的冒牌兒子,雖然知道對方並非自己親生父母,但一剎間都誤以為是真的,真情流露痛哭不已。帶有距離的重逢,讓香港成為這個頂包謊言沒有被拆穿的關鍵。
親近有時,離異有時,重尋昔日的台灣變幻時,更覺得今日好像歷史重演 (但有了視訊通話就沒有長途電話蒙混過關)。我們早已習慣從香港到台灣是如此輕而易舉的距離,今日方知,所有身份和關係,都沒有必然,都可能不是真的,而是一個殘酷的笑話。願事過境遷以後,我們都有能力為艱難的時代說一個無比殘酷的笑話。
【日出而作.日入而思:王童電影回顧展】
日期:2020年11月17至22日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古天樂電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