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甚麼「他方」想去又未去到的嗎?這是一個關於創意寫作的分享

散文 | by  沐羽 | 2020-12-22

(作者前言:這是我在九龍城書節講座〈帶我去西伯利亞吧〉的散文版,雖然鋪排和側重點不太一樣,但假如你像我一樣,寧願讀幾千字都不想看五分鐘的影片的話,這篇文章就是為你量身製作的。)


我大學是讀創意寫作的。讓我告訴你創意寫作有教和沒教我的事吧。課程教會我的是:別太認真。課程沒教會我的是,搞藝術會傷透父母的心。(天啊,你還在寫甚麼情詩啊?你都要三十歲了!)


這些都不是我胡謅的,我發誓,有根有據,典出我的精神動物寇特.馮內果。有次他跟保羅.恩格爾聊天,亦即是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創辦人,現在全世界的作家都想過去那邊朝聖了。他們說,假如這個國際工作坊有朝一日有它自己的教學大樓,門口一定要掛塊牌匾:Don’t take it all so serious。


馮內果發明了一個讀小說的方法,簡述如下:畫一個 ├ 形狀的表格,從左到右是開始到結束,上面是好運下面是厄運。普天下的故事都可以用這個表來解釋。


有個故事叫〈坑裡的人〉,很簡單,它是一個ひ形。有個人,他走著走著,掉進坑裡了。然後他爬出來了,好耶,ひ!另一個故事叫做〈男孩遇上女孩〉,有一天男孩走著走著,看見了一個女孩,然後,shit,他迷上她了。然後他爬出情感深淵了,好耶,ひ!要用文字再現這個表格幾乎用盡了我的日語能力,你不要期待太多。


如果在座有父母覺得你的兒女在大學裡讀這個很是有益,麻煩來找我,我可以一對一授課,保證不收你太貴。


故事的類型有很多,但萬變不離其宗的是開始結束,好運厄運,連後現代主義都破壞不了這個框架,很是硬淨。頂多線條比較複雜,有朝一日我學會泰文再來畫畫看。而創意寫作教會我的事是,我們是靠講故事過活的,這是一門手藝,所以我們知道從ひ右邊爬上來時一定要比左邊高,這是一種救贖,也是讓大家開心的方式(該死的假名,我受夠了)。我們也知道,如果故事是呈へ字形也可以是很棒的,看看《異鄉人》或者《審判》。


不過要活用這個表格有件麻煩事,我的好事不一定是你的好事。用回〈男孩遇上女孩〉的ひ,假設我爬回來是因為我把到妹,但妹子原來是你的夢中情人,那你讀起來就像是へ。相反,如果我後來掉到坑裡,你已經恨我很久了,我的へ就是你的ノ。一路死好啦,賤人。


再重申一次,創意寫作真的別太認真。


米蘭.昆德拉有句名言,「真實的生活在他方」。如果你不知道這句話有多厲害,台北就有一家咖啡廳叫生活在他方,我在這裡享受生活悠閒飲咖啡,你卻告訴我生活在他方,於是萬千消費者仰望星空,一起笑到流口水,嘰嘰嘰生活我來也。「他方」是個好東西,它是一個承諾,一個注定爬出坑洞時比起點高的ひ,在洞裡爬得多累多辛苦也好,有這個他方,萬事皆可能。


我們討論過觀點與角度的問題,不是甚麼事情都能等於好事。如果是你的仇人去了他方開心過活,你的圖表就會是個へ。へ的廣東話發音是hea,「hea——唔撚係掛」的hea。在國安法、武漢肺炎、限聚令下用廣東話講他方,hea——唔撚係掛。


他方是作為一種夢想出現的,這就是講他方的原因。有個一百年前出世的丹麥小女孩,每日除了食藍罐牛油曲奇以外就是打工,因為很窮,窮到未夠十歲就打工送牛奶。爺爺受不住貧窮,上吊了。父親是個殘障的木匠,由於老實常被佔便宜。母親是個耶撚,每日用銷魂女高音唱聖詩。小女孩還有個相依為命的哥哥,他們每日發夢前往他方,哥哥想去摩洛哥,妹妹想去西伯利亞。最熱和最冷的他方。


這是佩爾.派特森的《帶我去西伯利亞》,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女孩依賴夢想著他方支撐著貧苦生活,這夢想使她身壯力健,學業進步。但一百年前生的小孩長大後會碰上甚麼事?「德國人在我十四歲半時來到丹麥。四月九日,我們在呼嘯聲中醒過來,低空俯沖的飛機離城裡房子的屋頂好近,我們抬起頭,清楚看見機翼下漆著黑色的鐵十字標誌。」後來仗打完了,丹麥被打得鼻青面腫,西伯利亞成了勞改集中營。小女孩的夢想破滅。


這個故事的教訓是,如果過度依賴他方,其實不一定能從坑裡爬上來。ひ不是一個必然結果,人生許多時候只是一個へ。你得找點別的方法把生活撐下去。Don’t take it all so serious。求不得苦。


所以我不太常去台北飲咖啡。我用學校飲水機裝水,免費。它永遠都是「——」,一個漫長的破折號,見字飲水,不悲不喜。


他方有時候也是個懲罰,昆德拉大力推薦過一本冰島小說,古博格.博格森的《天鵝之翼》。昆德拉說,「《天鵝之翼》這部關於童年的流浪冒險小說,每一行都聞得到冰島鄉間的氣息。不過,我懇請各位不要將它當成『冰島小說』,不要把它當作充滿異國情調的奇怪作品來讀!」別把冰島的小說一概定義為「冰島小說」,這話講得真好,別把香港的文學全部定型為「香港文學」,朝向世界嘛,別太侷促。傷身。


故事講述一個冰島小女孩喜歡偷東西,但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偷,只是孩子的好奇心而已。但偷東西畢竟是不好的,於是她父母決定送她去鄉下靜思己過,「這是你第一次離開家到鄉下,離開你的父母親,所以盡量要去喜歡那裡的事物。對每個人都要有禮貌,要行為端正,這樣你就會忘掉你做過的事。等你回到家以後,其他所有人也會忘掉了。」類似小時候我們聽的,再不乖就送你上大陸。


胡思亂想,對小女孩來說,這是她的方法,用來面對未知又無從認知的世界,而且這世界一點也不友善。昆德拉寫下這樣的句子,他形容道:真實的世界,她只能靠荒誕的詮釋來掌握。「她做夢夢到有個夢從她身體中長出來。她突然用手指去抓它,感覺到長長的毛髮在她身上一大簇一大簇地立起來,還從她眼睛和手指頭上長出來。然後它們長得好快,把她整個人都蓋住了,使她成為一大團毛髮中的一個小肉團,而她無望地想:『我永遠也逃不出這裡了。』」


他方是個震撼教育場,它是一連串的へ,上上下下。小女孩學習農業,畜牧業,面對動物的生死,新生嬰兒的生死。人生就是一連串的へ,hea——唔撚係掛,起身再打過,唔撚係掛,反反覆覆。爬到爬不到出坑,都是一種成長。觀點與角度。有人問馮內果,為啥大樓門口要掛一句別太認真?

他說:它會提醒學生,他們是在學習玩惡作劇。如果你能讓人們對著白紙上的黑點笑或者哭,那不就是惡作劇嗎?所有偉大的故事類型都是讓人們一次次聽說的惡作劇。

人生是一場漫長的惡作劇,而惡作劇的背面是笑話。笑話是個很難搞的文類,它在人際關係間價值很高,在學院的價值又很低。有時事情就是這麼矛盾。如果我花四年大學時間來學棟篤笑而不是創意寫作,現在我就不用對著一連串はひふへほ煩惱,我唯一的煩惱將會是:真實的笑話在他方。讓我們盡快將憂愁眼睛憂愁內心憂愁面孔拋棄吧,找回你的微笑嘴巴一同和唱可以嗎。


真實的快樂在他方。而「冬天是旅行的季節,外面有很多絕望饑餓的人在遷徙。」這些人也許做錯了事,像冰島的小女孩般被拋擲在此,而「極地一年有九個月的冬天,以及三個月轉瞬即逝的生命活力。漫長黑暗冬日所醞釀的哀慟與改變,會逼得任何人精神失常。」


以上兩段話來自另一本小說,馬賽爾.索魯的《極北》。這本由村上春樹大力推薦和翻譯成日文的小說,所講的是,如果一個人就出生在他方——「超級他方」,如果有這樣一個詞的話——世界末日後的西伯利亞,年均氣溫零下三十度,人還可以幹甚麼?


「我每天帶上槍,出門去巡視這黯淡的城市。這工作我做得太久,整個人已經和這工作融為一體,就像在冰天雪地裡提著水桶的手一樣。」小說的主角是城中死剩的最後一人,每天就做著相同的事,根據講故事的├ 形表格,從一開始就在最低端開局。然後故事發展,主角被逼離開城市,要在不劇透破壞閱讀體驗的情況講這個故事,就是一連串的へ。冒險、失敗、冒險、失敗、救贖,一切回歸到ひ上去。


真實的快樂和生活在他方,即使你人在世界末日的西伯利亞也好,也只能一路往前,保持樂觀和戰鬥力,直到ひ出坑洞。

我們如今都是些坑裡的人,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卡夫卡人物,一路へ到底。於是他方如今就無比重要,上面三個故事,講的就是這個,不能放棄對於他方的想像,把他方作為教育場,堅持戰鬥到底。


而三個故事還有另外一個隱藏的主題,在丹麥的女孩喪失一切後想要回家尋找救贖,在冰島的女孩受懲罰時夢想著回家,在西伯利亞出身的末日之人目標是回到最初的城市。人若身在他方,彼時的他方就是家本身。


他方跟家無法獨立存在,沒有他方就沒有家,反之亦然。我知道你會提及些辯證法甚麼的,但我只想講一句:無論人在好運軸還是厄運軸,不能失去前往他方以及回家的慾望,缺一不可。


《極北》問:「是甚麼讓你冒著零下六十度的低溫搖搖晃晃衝出小屋,用寒風凍僵的手指抓著馬鞍,或者頂著夏日艷陽,在漫天窒息的塵土裡騎馬出去?」


《天鵝之翼》答:「奶水看起來像是比較喜歡待在母牛身體裡,而不願意到那圓形的冷藏桶中,但是由於別人的意志,它無法待在它所屬於的地方。沒有一樣東西被允許待在它應該待的地方。如果每樣東西都被准許永遠待在它的地方,那麼它會停滯而死掉。」


這是一個有關創意寫作的分享。創意寫作課程還有另一組有教和沒有教過我的事。教了我的事是:去寫些甚麼吧。沒教我的是,該怎樣寫?寫些甚麼?


馮內果說:我過去教創意寫作的時候,會要求學生讓他們的人物立刻要一點東西,哪怕只是一杯水。被現代生活的無意義弄麻痹的人仍舊時不時需要喝點水。我有個學生寫了篇小說,說一位修女嘴裡左下角的臼齒卡了一根牙線,一整天也沒弄出來。我覺得寫得非常好。這篇小說寫的是比牙線重要得多的問題,但是吸引讀者接著讀下去的是擔心牙線到底甚麼時候能除掉。如果沒有用手指在嘴裡掏來掏去,那篇小說根本沒人讀。現在,你有一個絕妙的惡作劇,如果你除掉情節,裡面沒有人想得到甚麼東西,你就除掉了讀者。


你想要些甚麼?如果你想要些甚麼,想以藝術作為一種救贖,讓你老爸老媽不以你為恥,那就讓へ的右方成為我們的警惕,如果可以的話,讓角色甚至別人想要立刻從坑裡跑出來吧,讓ひ的右方留存希望(不過還是別寫情詩吧,這除了讓後來的你想將自己焚書坑儒外沒有任何功用)。如果你說我這樣不夠(後)現代主義,都市生活無意義、人類活著就沒甚麼情節、生存處境是荒謬的、最大的問題是自殺與否甚麼的——我會說,如果有朝一日我搞到了一棟教學大樓,我就豎塊牌匾:立刻講好你的故事,你本身就是一個故事,你本人就是他方和家的混合體。上演沖突,並且解決它,讓別人的噓聲食屎吧。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著有短篇小說集《煙街》,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小說組)。散文入選《九歌111年散文選》。香港浸大創意寫作學士,台灣清大台灣文學碩士。一八四一出版社編輯。文章見網站:pagef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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