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抗疫】瘟疫

其他 | by  跂之 | 2020-02-23

人對於廢棄物有種恐懼。別人呼出的空氣,坐暖了的座位,都可能存有病毒或者污物。以至於剩食,吃進口裡的是食物,濺在衣服上的叫污穢。


然而,人對廢棄物同時又有種興趣。尤其是垃圾站堆積的大件家具,或建築廢料,總忍不住觀察有無可用者,或至少窺探別人過去的生活。我曾見過一部尚可彈奏的鋼琴、尚可踐踏的柚木地板。


所有故事都是從它廢棄之後展開,逆流而上,消滅它本來的所來自。它所來自的故事已被廢棄。因此,我從不認為一個故事應順序去說。也不必逆向去說,因為這些都是捏造出來的。故事應該像魚缸裡的魚,看來看去都是這樣的游。這樣的敘述才能準確地描述任何一個你所看見的人。因為恐懼,我們廢棄了對方的至少一生;因為興趣,我們又杜撰了這個人的至少一生。


就像這個在瘟疫中不死的人,我還可拿甚麼來描述他。比喻嗎,四周的喻體都已喪失;比較嗎,尚有甚麼可比較的對象。說瘟疫以前嗎,故事已經消失,於是你只能為他杜撰一個故事,或聽他自己杜撰一個故事,再結合二者的杜撰。一個時代的敘述失效,正是如此。將來的歷史會怎樣記載這次事變:某年月日發生了瘟疫,死亡變成數字。鄰人受感染了,難道我不回家。倘地獄就在我皮膚上,我還是需要如此的過活,等待著最後被燃燒。


在等待中可以做的,就是廢棄與杜撰,對恐懼產生興趣,對興趣產生恐懼。準確的描述就是一條被困的魚在吐納,下一秒仍是在吐納。難道我能在瘟疫二字中佔有任何的地位。我時常看著地球儀納悶,城市與城市名稱之間的空白是甚麼。正如窗外大廈每一扇窗都住著數人,這些故事又是甚麼;而別人的大廈看見我的窗口又是甚麼。是誰創造了名稱,我們百姓連一個名稱都掛搭不上。


因此那廢棄的鋼琴和地板甚麼皆不是,新聞報道亦不能治病。對未死的人而言,故事就只有繼續生活。地面遼闊,卻只是一條窄巷,只供來回地走,排隊囤積食物、消毒用品和苦悶。


尤其當有了顧慮,就更無法走出這種苦悶,甚至恐懼這種苦悶消失。外出工作危險,難道可以不工作。失去了工作,家庭可以怎辦。沒有食物,家庭可以怎辦。沒有防毒用品,家庭可以怎辦。每個人都在他的魚缸中游來游去。在恐懼中,反而把想廢棄的摟得更緊;同時在廢棄中,把恐懼握得愈緊。


無人希望如此,但一般人只能如此。有時我也弄不清,我們是恐懼瘟疫本身,還是恐懼面對這樣的自己。恐懼的時間是特別長的,聽說是腦袋會延長我們的感知,容我們有機會逃離危險。也有可能是延長我們無法接受自己的內疚,因此往往當恐懼到臨,我們反而無法挪動自己的腳跟,像過緊的螺絲,滑牙斷頭都無法拔出。


有人說災難到臨的一刻,時間緩慢得足以容許一生回播,彷彿一生就在這刻發生。因此也沒有人說得準,生命其實都是禍患前一瞬的回憶,直至禍患來臨。回憶與現實的界限幾乎是無,或許我現在所思,其實都是回憶;而現實的我,就只存在於恐懼裏。


我伸手進入恐懼的胸脯,發覺它是溫暖的。我活在皮膚底下,皮膚外就是地獄。地獄正如你所想,不一定如你所想的那樣,亦正如你所想那樣。以至於自己被廢棄,我的任務是消耗,如果我被消耗得尚不夠多。無人希望如此,但我只能如此。


想起對上一次瘟疫,那回憶中再行的虛構,一切是這麼不齊全。我好像也曾寫過一首白色的詩,但無關那場瘟疫是如何命名。如今我也沒有在乎它的命名,只在乎它的威脅,在乎我身上有否粘著病毒回家。聽停課中的孩子彈琴,笨拙的琴音令我幻想孩子的將來,孩子的將來令我想起蕭邦,蕭邦令我想起格局。難道我想不清現實的詭計,但一顆病毒便足以使我終局。外出緊記不可以手掩目,不可掩耳,但必須掩口。


我還是想說下去,但知道說故事的枉然,或者張口的危機。凌晨又多了十數人染病,我把清水倒進溝渠,保持喉嚨的濕潤;在黑暗中餵魚,同時餵食自己。三十年了,天氣還是又冷又濕。雲從山頂傾瀉,穿過大廈之間。這季節的凌晨,本來可見的大角,或許已運轉到我腳下,我又有甚麼權利去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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