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一句到尾】訪《噪/詞》周耀輝、hirsk——離散年代,以想像介入城市

專訪 | by  黃思朗 | 2021-08-17

在這急劇變化的大時代裡,離散對香港人來說已變得不再陌生,電子音樂人hirsk與填詞人周耀輝的跨界合作,推出專輯《噪噪噪噪切》與詩集《噪/詞》,以音樂和文字記錄被消失的城市。沒有了旋律的限制,文體也難以定義,它可以是音樂詩集,也可以是設計裝置,歸根究柢,一切源於想像,同時還有我們對這個城市的執著,以及我們建立這種想像的權利。



「有幾可有啲咁嘅嘢玩」


相識於「文藝復興夏令營」的周耀輝與hirsk,真正合作始於年前的《靜靜雞摘13個如果》計劃,當創作專輯的概念尚未成形,仍然處於自我懷疑階段的hirsk,就已想到在音樂路上與自己甚有淵源的周耀輝。從夏令營的相遇到再次合作,中間歷經將近十載,周耀輝由此說起彼此的緣分。「當時的《靜靜雞摘13個如果》,我覺得最好有個soundtrack讓參與者跟著走,剛好hirsk回港開始做音樂,一拍即合,沒想到他會倒過來體會我的文字,因為我從來不覺得交左啲字畀人,對方會銘記入心,直到有這個project。」冒昧找來周耀輝合作,hirsk起初覺得能請對方「寫一隻(歌)已經好好」,文案寫成「透明的詩集」,不過因為聲音是透明而隨之想到,但hirsk說「耀輝嘅字令佢變成真係透明」。沒有平日寫詞的限制,周耀輝坦言「有幾可有啲咁嘅嘢玩」,最後包辦全碟十一首詞作,除了是為貫徹專輯的完整性,從中也得到了鼓舞的力量。「我是繼續需要有好多不同界別、年齡的人告訴自己,因為我的字而感覺到有創作的力量,所以當有創作實驗音樂的年輕人,覺得我的文字可以呼應到,我當然覺得有興趣。」


城巿浪蕩,單純遊戲——〈靜靜雞摘13個如果:靜漫一種〉



自言遊走於流行邊緣的周耀輝與hirsk,這次的合作模式也相當富實驗性,專輯裡的歌曲皆沒旋律,周耀輝所填的每首詞作也無法「唱」出來,但這種蘊藏其中的獨特音樂性,hirsk感覺與周耀輝對「流行」的想法不謀而合。「一首唱唔到的歌,也可以有歌詞,我覺得幾有趣,加上耀輝本身其中一項最主要做的事,就是填詞,所以他會有這種工藝,讓它有種更特別的音樂性。其實我所謂很實驗的音樂,也是比較照顧聽眾,希望一個如我媽媽的師奶,覺得唔familiar之餘都知道我做緊乜,會有個溝通的慾望,這種性質與耀輝做pop的背景,好像也很配合得到。」


寫詞多年,這次沒有了旋律的限制,周耀輝在填詞的過程,同樣找到箇中樂趣。「流行音樂對我來說,是關於節奏、聲音、押韻,而這種做了三十年的經驗,其實會繼續不斷呼喚著我,即使它不會有hookline,但我都會諗一兩句扣住人,讓他們停留耐少少,長短句也會如此思考。」慣性的填詞經驗,讓周耀輝還是按捺不住,為其中一首譜成唱得到的歌詞,至於是哪首樂曲,周耀輝說,留給聽眾自行發掘。翻看專輯裡的每首詞作,篇幅有長有短,周耀輝自言寫詞時沒多思考長度,一切隨心。「我想每篇文字的長度或短度,自己會有種跌宕,不會連自己都覺得悶,尤其hirsk沒給我限制時,更要好好利用這些元素,所以也沒特別思考應唔應長。跟以往寫歌詞不同,我不會聽hirsk的音樂聽到熟,但我聽完就開始醞釀想法,長或短也是它自己走出來的。」以文字呼應hirsk的音樂,並在彼此的共識之上發揮,對於城市,對於時空,周耀輝有自己的思考和感受,如何不讓它淪為陳腔濫調,周耀輝將此當成是給自己的小遊戲。「我不想讓它變成懷舊的project,但未來係點,包括我們寫文字的人未來係點,香港文字的未來係點,這些都會有我自己的投入來作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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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解讀,不止於單一想法


專輯與詩集的命名,源於對噪音的想像,但該為「噪」配以甚麼詞語,hirsk苦思良久,找來之前在「埋班作樂」認識的填詞人雷暐樂,一起度橋。「我想這個字是關於香港、關於緬懷,也想跟非音樂的聲音有關,但又不希望太過明顯,於是就從「噪音」開始思考,因為它本身已帶著不同層次,當聽到或者錄低時,已經有著過去的意思。」反覆搜尋,找來「噪切」的配詞,得知詞組來自朱自清的散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內容亦剛好與音樂有關,正合hirsk本來的構想。「文章利用擬聲法,來形容樂器『噪噪切切』的聲音,然後我發覺『切』字也很合適,例如我的創作過程,就是將很多聲音『切開』;又例如『親切』與『關切』,亦很符合nostalgia的主題。我再將『噪切』砌成一個節奏,像其中一首歌〈天空之城〉,全首聽起來就像是『噪噪噪噪切』,感覺幾好玩,就馬上決定要用這個名稱。」無心插柳地找來的配詞,意外為專輯帶來更多想像,尤其「噪切」的粵語發音,hirsk與周耀輝都覺得為專輯更添本土元素。「廣東話會有擬聲的效果,國語則沒有了『CH』的感覺,因此title也要用粵音讀,否則缺少了percussive的感覺,更加切合香港。」


內容圍繞離散主題,年前離鄉別井到美國留學的經歷,讓hirsk開始思考「家」與「身份」為何物,亦是寫成這張專輯的契機。當城市急速變壞,關於移民的討論不絕於耳,在這種情緒之下寫詞,周耀輝說自己也會受到衝擊。「第一首歌〈點心〉,我是有點帶著自己去到荷蘭,經歷好耐先食得返點心的想法而寫。新一代的人離開香港到外地,要吃點心當然容易得多,但我不知道他們的心情會如何。用循環來說是很膚淺的講法,佢唔係話一代就係一代,而是大家在經驗和歷史上面互相呼應,過程中也會看到以前的離散,現在的離散,究竟我們將會點呢?」如何解讀,兩位創作人都說,留待觀眾各自想像,就如大碟的最後兩首歌曲〈尾班車〉與〈美好世界〉,從樂評與朋友聽到的迴響,都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解讀。「有人會覺得它很peaceful,有人覺得是世界末日,反應很極端,我覺得很有趣,因為件事本身可能就需要這種雙面,尤其我一開始的動機,並非想要文字註釋音樂,而是開放解讀,文字並不會令它更清晰,反而更加抽象,可以再有不同演繹。」與周耀輝的合作,為hirsk的音樂帶來更多可能性,對於有人理解自己的抽象想法,並對此作延伸回應,讓他更覺感動。「作為音樂創作人,我看到耀輝很用心去理解我沒以文字表達的東西,當然裡面會多咗或少咗,但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落過註腳再繼續將它打開,是很美麗的一件事。當我嘗試用抽象方式表達想法,有人明白之餘,還以文字回應,這是很深層次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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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切合主題,專輯與詩集的設計,都刻意被弄得不似一本書,在周耀輝看來,這種「有好多重的解讀」,正代表著它的「噪」。「如果將它重重疊疊,會有種好煩的感覺,當我最初看到這個設計時,就覺得創作人明顯不想讀者接到一本詩集,而是希望我們自己思考,讓我們難以靜止於一種想法。」設計新穎,就連裡面所採用的文體,周耀輝也無法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我喜歡嘗試不同文體,有這個機會,讓我嘗試不知道屬於甚麼的文體,咁我咪寫。透過訪問,重新共建出這件事的意義,原來可以這樣做一個包含音樂、文字、設計、裝置的creative project,其實也是我們對於創作的想像。」這本連創作者自己也笑言「唔知可唔可以當成一本書」的作品,周耀輝最希望能夠做到的,是讓它能夠以某種方式介入這個城市。「用現在的形式來介入城市,顯然並不足夠,如果甚麼也不理,它真的應該變成一個installation,介入在一個城市裡面。」與hirsk翻閱著如屏風般的設計,周耀輝興之所至,想到另一種介入城市的方法。「大家每次坐地鐵時,將它當成報紙拿起來閱讀,這個就是介入,如果它作為一個裝置,就應該這樣做。歸根究柢,最後也是關於想像,我們有機會一起做啲嘢,提出新的想像,我覺得在這個時候是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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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認為自己有權建立想像


面對城內的各種陰霾,要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情,談何容易,但周耀輝覺得在如此時勢,仍然有創作者願意想像,聽過音樂和看過文字的人,也可發展出他們的想像,如此種種都是當下重要的事。「正如我建議將它拿到地鐵或公共地方彰顯出來,也是要繼續認為自己有權力去參與這個社會、這個城市、這個公共地方,有權建立我們的想像。假如我們認為這是最應該這樣做的事,就一定要有能力這樣做,即使周圍的十個人,只有一個,覺得做啲咁嘅嘢幾得意喎,但它代表著某種天真,代表著對於這個城市,我們仍然有自己的執著,做自己認為應該要做的事。」然而,在這個時代,做些沒有歌詞的音樂,是否搵嚟搞呢?周耀輝卻始終認為,「就係要咁樣」,正如他們兩人的音樂生涯,也是源於當年各自離開政府工作,不想再過墨守成規生活的想像而來。「我覺得文藝仍然是最能幫到我們的東西,所以當hirsk邀請我參與這個project,第一下已挑起我自己的想像,原來有一個人,想像周耀輝不單是個詞人,這已經是很釋放的事情。」形容自己「浪漫得來很細膽」的hirsk,回想當年放棄薪高糧準的政務主任(AO)工作,但hirsk卻很清楚知道,從他辭職的那刻開始,就決定要做點自私的事情。「辭職之後,我做的很多事情,尤其屬於自己的project,最極端可能只想著要先滿足自己這個聽眾,過到自己那關,已經完成目標的大半。或許正因這種自私,沒有太多顧慮,才會更容易做到比較另類的東西。」


因為不想再過沒有想像的生活,曾經做過政府工長達六年的周耀輝,當年也選擇毅然離開。現時任職大學教授的他,經常接觸年輕一代,看到畢業生思考自己將來要走的路,周耀輝反覆強調「想像」的重要性。「究竟之後應該走一條怎樣的路,其實也在於我們如何想像自己,抑或那個想像是別人加諸身上的?」時代教人感到無力,卻也重新燃點許多人的本土意識,如何支撐創作人繼續做下去,誘發對將來的更多想像,周耀輝覺得這是我們值得思考探索的事情。「文藝創作繼續sustain我們對城市、對未來的想像,但再要問的是,如何sustain這些人繼續做下去呢?我覺得無論點都要做,但希望多啲人一齊做,有些落手落腳做啲嘢出嚟,再闊啲嘅人支撐他們繼續做,所有運動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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