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一句到尾】 一個人在途上

散文 | by  陳煒舜 | 2021-08-26

或因幼年看過好幾部與唐明皇、楊貴妃相關的影視作品,「造就」了我一種性格,那就是往往會把理性與感性分開來。盛世因明皇荒政而走向崩壞,理性上應該加以譴責,但如此並不妨礙在感性上覺得他充滿魅力。這像極了愛情――愛情、文藝是感性的,婚姻、歷史卻是理性的。如果說明皇的例子比較久遠,那就再舉一個不那麼久遠的例子。末代蘇聯領袖戈巴卓夫(M. Gorbachev, 1931- )在位時期,正值我們中學時代,至今我們這一代人依然對他的風儀記憶猶新。換言之,戈氏參與建構了我們的青春,而青春應該是感性的。2018年,德國導演荷索(W. Herzog)推出紀錄片Meeting Gorbachev。片末,年近九旬的戈氏朗誦起萊蒙托夫(N. Y. Lermontov, 1814-1841)的絕筆詩〈一個人在途上〉(Выхожу один я на дорогу),令人太息。


萊蒙托夫是俄國文壇繼普希金之後影響最大的詩人。他的文學觀念雖與普希金頗有差異,但兩人至少有幾處相似:都因叛逆言行激怒沙皇、都經歷過流放生涯、感情生活都多姿多彩、都在決鬥中英年早逝。正因如此,〈一個人在途上〉才會如此打動人心:


孤單單我一個人在途上

迷霧裡卵石路光明滅

寂寥夜,荒漠在祈禱穹蒼

星與星兒正私語竊竊


浩浩蒼天如此美麗肅穆

深藍的大地正在入眠

為何我的一生滿是困苦

等什麼?我因何而悲怨?


對生活我早已沒有期盼

對過去我絲毫不後悔

我要追尋的是自由平安

我只希望遺忘與夢寐


我期望能永遠夢寐不寤

卻並非永遠躺臥墓中

夢寐裡氣息輕柔地起伏

生命力充盈於我心胸


願甜美的聲音不分晝夜

在耳際唱著愛情歌曲

願我頭上黑橡樹的枝葉

永遠橫斜,永遠地喁語


這首詩中,作者感受到宇宙大化的莊嚴、神奇與永恆,並渴望與自然相融,化為一體。這種相融並非一般意義上肉身之死亡,而是將精神安頓於永恆,因著永恆而獲得永生。鄭騫說過:「千古詩人都是寂寞的,若不是寂寞,他們就寫不出詩來。」萊蒙托夫是時代的弄潮兒,對自己的猝死毫無準備。他因戲言引發決鬥,而被一槍擊斃。但詩人在絕筆的字裡行間似已逆料到死亡,也預測到不朽:他的詩句會憑藉著橡樹枝葉的沙沙響聲,永遠向繆思女神傾訴衷曲。只有從喧囂人群走向自然天地,方可在詩意與孤獨中沈澱出力量,從容面對生死。


我首度接觸此詩,並非因為詩集,而是因為男中音D. Hvorostovsky(1962-2017)的演唱。他的嗓音溫潤深沈而富於穿透力,令人激昂而低迴。不久,又聽了女歌手Anna German(1936-1982)的演繹,空靈沈靜,別是一番韻味。當時發現作詞者為萊蒙托夫,作曲者為無名氏,既感詫異,又在意料之中。後來我從萊氏詩集的中譯本裡找到這首詩,雖然譯本行雲流水,卻因先入為主,嫌它不能入樂,於是依照原文的音節數和押韻模式,重新譯成可唱的中文――也就是前文徵引的版本。


東西方文化人都會采風,如中國古代的國風、漢樂府、吳歌西曲等,以及英國〈綠袖子〉(Green Sleeves)、法國〈雅各兄弟〉(Frère Jacques,亦即〈打開蚊帳〉、〈兩隻老虎〉)、德國〈聖誕樹〉(O Tannenbaum)、義大利〈啊朋友再見〉(O Bella Ciao)等,都采自民間,不足為奇。神奇的是,俄國文學起步雖晚,但文豪們的詩作不僅被古典音樂家一再配曲(如筆者在《文學放得開.詩都好玩》一集唸誦費特〔A. Fet〕的〈絮語,羞懦可可的氣息〉,至少便有Balakirev和Rimsky-Korsakov兩種配曲),更在民間由無名音樂家配樂,廣為流傳。舉例而言,電玩遊戲「俄羅斯方塊」主題曲〈貨郎〉(Korobeiniki),歌詞便來自N. A. Nekrasov敘事長詩的頭幾段。而這首〈一個人在途上〉,直到1960年代依然在南俄民間膾炙人口。如此情況,也許只有倉央嘉措情詩在藏區的流傳可以比擬;但倉央之作真偽互見,遠不及這些俄國「民歌」作詞者來得可靠。


對於稍長於我的師兄們來說,〈一個人在途上〉也是一道語碼。郁達夫以此為題創作散文,而這篇作品曾是高中中國語文科的指定篇章。到我讀高中,這篇課文雖已被移除,卻依然「久仰大名」――能令那些「番書仔」感嘆不已、乃至在校刊發表書評的課文,委實不太多。對於喪子之痛,高中生是不大可能透徹理解的。但篇末所云:「自家只一個人,只是孤零丁的一個人。在這裡繼續此生中大約是完不了的飄泊」,卻足以讓那些即將離校者產生冷水澆背之感。


然而如此感覺未免太沉重。即使年近三旬的萊蒙托夫所追求的永恆,也仍須蒼天、藍地、星語、樹聲來文飾,何況慘綠少年!所幸達明一派1987年推出的同名歌曲,承擔了一些文飾功能:


心是晚空的情人

星際是我知心良朋

每晚上和我接近

佔據我一生


飛越過滄海無垠

衣襟盡染風霜泥塵

一顆心尋遍世上

卻也找不到純真……


此曲以星光、滄海、泥塵的具象來點綴孤獨的抽象,而曲末「落魄的這段人生╱交織滿孤單腳印」兩句,卻顯然是在向郁達夫致敬。我不知道詞作者是否讀過萊氏詩作,但對於高中生也無關緊要。帶著藻麗的冷水澆背感,未必能成就當下頓悟,卻能為未來作出預言。2004年,周耀暉也填過一首同名歌曲,歌詞有云:「夕陽在我後面低沉╱低沉的紅色染我身╱我身後是我一生╱一生的紅塵。」儘管聽眾世代已經交替,孤獨感卻一以貫之――脂粉堆裡的寶玉聽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句還潸然淚下;而唱起「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的豁然,畢竟要等到雪地裡披起大紅斗篷。


說回戈巴卓夫,他不寫詩,卻具有文藝細胞。聽過他八十歲時演唱的〈漆黑的夜〉(Темная Ночь),以及悼念亡妻萊莎的〈舊信〉(Старые Письма),誠摯動人。而荷索說,當自己拍攝紀錄片時,是以一個詩人(而非新聞從業員)的身分來面對戈氏。他在戈氏返鄉時感受到孤獨,在戈氏誦讀萊蒙托夫絕筆時感受到詩意、甚至俄羅斯的靈魂。而2021年為戈氏九十誕辰演出的一部話劇中,最後一幕就叫〈戈巴卓夫與孤獨〉(Горбачев и Одиночество)。我們每個人都棲居於一具華麗皮囊,赤條條來去,聚散有時。寶玉、郁達夫、萊蒙托夫、戈巴卓夫如此,唐明皇也如此。當他以太上皇之名成為太極宮內的囚徒,常誦讀一首〈傀儡吟〉: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

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有人說這首詩是明皇嗟嘆受制於子、失去人身自由,似乎還是解得淺了些。實則七十老翁何所求,他固然悔恨往事,這片悔恨也使他看透了盛衰之風景。所謂「人生一夢」,恰與萊蒙托夫的「遺忘與夢寐」互文。他此時應已領悟到這副傀儡皮囊不僅與政治歷史,更與宇宙大化相互制約著。從感性的角度觀之,明皇和戈氏比郁達夫、萊蒙托夫高壽許多,卻不見得高明許多,因為他們的靈氣在大半生的權力鬥爭中消磨殆盡。但幸運的是,這縷靈氣終在桑榆晚晴中悄然復歸,而那正是因著詩意與孤獨的力量。對於很多人來說,如此力量是終其一生都未曾擁有、未必覺察、乃至一旦失去而永不復歸的。


歸根於樸縱歧途。牽掛此生來去無。

重幕偏教分竹鐵,隻形豈必判同殊。

能招紫笛三聲鶴,且據紅塵一段梧。

寤寐晨昏繫駒隙,詩心總向月輪孤。


2021.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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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煒舜

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著有《林雲銘及其文學》、《明代楚辭學研究》、《從荷馬到但丁》等專書,學術興趣主要在於中國古典文學、神話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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