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碧雲的《烈佬傳》原初叫《此處那處彼處》,在《濁水漂流》中主角何奇輝(吳鎮宇飾)開口第一句也是:「呢度嗰到,度度一撚樣」。兩個故事的主角命運大同,同樣吸毒坐監,同樣無處容身,卻各自展現一種「烈」:烈佬乃無火之烈,以一己必壞之身,以輕取難,坦然面對命運;輝哥乃至剛至烈,將尊嚴與憤怒化為一把烈火,焚毀自身對抗命運。
對於《濁水漂流》與《烈佬傳》相似一說,導演李駿碩自認為是小小的成就,因黃碧雲正是他的啟蒙。「這位文學前輩不單影響我的創作,更影響我對世界的觸覺。再者,黃碧雲的作品極難拍成電影,我從中吸取的,或許是那種烈。」
以溫柔包裹烈火,凝視他人之痛
但在剛烈以外,《濁水漂流》繼承的還有《烈佬傳》的柔,亦即是,敘事者以尊重與共情,書寫一個微小個體。《烈佬傳》是真人真事改編,《濁水漂流》的故事亦基於2012年2月15日通州街天橋底露宿者被粗暴清場一案。當時政府在沒有事先通知露宿者的情況下,在寒夜裡將四十多位露宿者的家當——床舖、身分證、甚至珍而重之的全家福亦視為垃圾丟棄,露宿者憤而告上法庭,要求署方道歉並賠償。當年仍在中大新聞系就讀的李駿碩為撰寫校刊專題報導,曾到訪橋底採訪這群露宿者,到了2017年他因工作重訪通州街天橋底,發現本來席地而睡的露宿者,為了令當局更難清場,搭建了一間間木屋聚居,便有所觸動。「這不只是物質上的改變,也是精神上的分隔,當愈來愈多露宿者在這裡聚居,他們與路人的距離就愈來愈遠。於是在這刻,我決意記下此情此景,記下這個社群的改變。」
然而,理解並紀錄他人的切膚之痛並不容易。在正式拍攝前,李駿碩曾與一位拍攝露宿者的紀錄片導演對話,他指那位導演愈是與受訪者貼近,卻愈是痛苦,「因他自知永遠無法進入這個世界,亦無法改變那些權力關係。」情況如同大多香港人當下所面對的無力感,「無論你是新聞工作者、社工、律師、醫生,或是一個創作者,當你的工作需要處理他人的災難與傷痛,就會時刻思考該崗位的天職。但與此同時,卻發現自己只是軟弱無力的普通人,不知如何背負這些痛苦,如何處理與受難者的關係。」由此,「以怎樣的位置與身分紀錄這群露宿者」是李駿碩在拍攝前必須思考的問題,他時刻提醒自己,必須以「不傷害他者」為原則,同時又如實地呈現這社群。
李駿碩堅持呈現真實,亦堅持到清場案件的原址進行拍攝,但因為場景租借限制,必須朝行晚拆木屋,所以他折衷以原址作為電影序幕的場景,那就是海壇街與界限街的交界。在電影中,李駿碩刻意把交界拍成一個尖角,由此成為「一條尖銳而傷人的街道」,但這個不可延續的場景,又催生了另一場富有詩意的情境:何奇輝拖著碌架床架在街上穿梭,到達他們建立家園的天橋底。「電影場景從案發原址轉到新的天橋底,需要一個空間的移動,而這個移動剛好成為前段部分的一個停頓。」由此讓觀眾暫時放下故事情節,從沉默中觀照角色,凝視他者之痛。李駿碩續說,「一般電影是要讓觀眾進入忘我的體驗,讓觀眾與主角同喜同悲,但《濁水漂流》不是這樣的電影,你看著看著,會突然發現自己無法進入角色的苦難處境,成為其中一員。這種斷裂提供了一個自省的時刻,令觀眾反思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在現實中參與的每一場權力遊戲,以及這些遊戲規則對苦難者的影響。」
被清場的海壇街與界限街交界。
被清場後,何奇輝拖著碌架床架在街上穿梭,一路走至新住址。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可以有幾大分別
不同社群的距離無法逾越,卻可共融。電影中不少團體得知露宿者的遭遇後主動前來接觸,另一重要角色木仔(柯煒林飾)亦輾轉流浪到木屋區,面對眾多或熱心或「無厘頭」的外來者,李駿碩引用陳妹(李麗珍飾)的一句話:「又唔係少咁忽肉,咪由佢(喺度玩)囉」來說明共處的可能,由此一個露宿的天橋可以包含吸毒、妓女、罪惡、大學生,以及中產的社工,「就算我們有貧富差異,大家的關係也並非敵對。」只因身分地位的不同,並不阻礙我們去理解一個人,如李駿碩所言,「當我走進一個群體,我不會帶有一個既定的認知,無論對方是一群露宿者、吸毒者、或者跨性別的朋友,我所看見的,只是獨立的個體。」
在沒有偏見的視野下,李駿碩觀察到人有不同情感表現,但說到底,「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可以有幾大分別。我們不過以為自己與其他人不同。」(1)所以李駿碩在戲中呈現了不同角色的面貌與狀態,例如何其輝的憤怒、陳妹的淡然、老爺(謝君豪飾)的悲情。「但他們都有一種共通的情緒,就是對家庭的悔恨,或是對吸毒的自責。每個人物的設定都不同,但共通的情感,每一個角色都有。」
言及至此,李駿碩亦不忘一次影後談的經歷:當時有觀眾質疑「點解社工 / 陳妹可以咁靚」,李駿碩自言當時呆了五秒,有點不懂回答。在訪問中他直言質疑人們以一種既定的認知批判別人,更強調「瞓街都可以好靚」。戲中本有一幕講述妓女卓玲(余淑培飾)與出身相近的陳妹相認後替陳妹化妝,「當時負責剪接的麥曦茵很喜歡這幕,她認為兩個女人不理會世界發生任何事,不論身處任何環境,只是在這裡化妝,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亦帶有一種文學性。」惟因篇幅所限被迫剪掉,如今反受觀眾質疑,讓李駿碩感到可惜,「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有權利和興致扮靚。當初我抽走很多角色的生活日常,是希望讓電影有更多解讀的可能,但觀眾卻未必滿足。回想過來,這些被剪掉的日常或能讓人從更多方面理解這部作品,那可以是女性的框架、同性戀的框界,又或是時代的框架。」
開放一種「 」的可能
李駿碩希望電影能套入各種框架,因此刻意為電影留白,以開放的姿態邀請觀眾進行理解,例如陳妹替蘭姑(寶佩如飾)按摩時的暗湧、熱心服務露宿者的社工的中產身分、木仔的出現及離去,都帶有一種點到即止的克制。
故當筆者向導演考證,相依為命的姊妹陳妹與蘭姑是否同性戀時,李駿碩亦想為問題留下可供解讀的空間,任由觀眾理解,「我沒有說她們是或不是,但在故事中她們是監獄裡的同倉,她們互相扶持,比情侶更親密。」這種處理方法,李駿碩解釋是不想讓這段關係成為焦點,「因為這只是一個日常片段,想表達的是,在街角裡,在絕境之中,仍有愛與慾望的可能。」而這種情感關係,像極了《小偷家族》沒有血緣關係卻親密無比的家庭,李駿碩便稱「創作《濁水漂流》時吸取了眾多電影的精神,除了《小偷家族》,亦有《千言萬語》、《籠民》、《The Florida Project》等。」或許也是這種蕪雜,賦予作品開放與可能。
在創作上,這種開放亦營造出一種朦朧感,為電影增添一份詩意。李駿碩刻意在一群「老同」之中,加入一個象徵性的角色:木仔。木仔在戲中忽爾吹著口琴出現,行蹤神秘,從不說話,無名無姓,連「木仔」這個名字,也是何奇輝為他取的。李駿碩選擇讓這樣一個角色介入故事,是為了「在一班腳步很重的中年老同之中,拍攝出輕盈的感覺。」因此木仔與露宿者不同,他很年輕,很香,沒有「家」,沒有落腳點,選擇處於流離。李駿碩甚至向收音師要求,「木仔的腳步聲要和所有人不一樣。我要在一個沉鬱的狀態中有節奏的變化,為沉重的社群加添夢幻與詩意。」由此也讓《濁水漂流》這部紀實的電影,增添一種別樣的感覺。
陳妹與蘭姑。
總是處於游離的木仔。
在沉重之中來一點「洪尚秀」
《濁水漂流》在香港正式上映前,入圍了鹿特丹影展競賽單元,對此李駿碩猶感榮幸,因為他所仰慕的導演洪尚秀與婁燁都出身自鹿特丹。問及這些導演對他的影響,他自言起初並不喜歡洪尚秀,因其早期作品盡是自負又自憐的失敗男人。「不過,在看過他近年的作品《出走的女人》後,我便大為改觀。整部電影中只有一群敏銳的女人在對話,男人卻被排除在門後,只是看到背影。其實洪尚秀對男女的描寫從未改變,但他的角度改變了,我想年月帶給導演的,便是這麼一回事。我也一樣,我在甚麼時候想看甚麼樣的電影,亦會有所不同。」
由《翠絲》到《濁水漂流》,李駿碩總希望點出一些社會議題。那麼下一個階段,李駿碩想拍甚麼樣的電影?對此他回應時有點害羞,「我想拍一套我和我男朋友的電影,這是一個作為亞洲男人的我,與一個來自美國的黑人男人的愛情故事。那可以是一個社會議題,可以套入任何一個框架理解,但也是關於我們的愛情。」他笑道,男朋友就是《濁水漂流》中飾演小黑一角的演員,「因此我們也可理解為一個洪尚秀式的愛情故事,即導演與演員的愛情。」
(1)引用自黃碧雲《烈佬傳》。
訪問場地:文房 • PEN HOUSE
《濁水漂流》6月3日 全港50間戲院上映
編劇.導演:李駿碩
主演:吳鎮宇,謝君豪,李麗珍,蔡思韵,朱栢康,寶珮如,柯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