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他人之痛——評《濁水漂流》

影評 | by  江俊豪 | 2021-06-09

蘇珊.桑塔格在她的《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中,以1960年代比亞法拉的饑荒開始,展示了幾近一百年不同苦難影象所帶出來的訊息。這些影像一方面令人震怒,讓人感到不公,需要大力彌補的痛苦;另一方面似乎也證實了,只有落後、貧窮的地區,悲劇是無可避免的 (註1)。這類把他人之痛總證成不同理由的論述,漸漸成為貧困地區的標籤。當我們把眼光回看自己身處的城市,原來他人之痛苦,一直都在身邊。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日,香港電影分級制度生效,那一年,我看了《黑太陽七三一》。影片標榜「歷史歸歷史,友好歸友好」,實際在渲染日軍在中國東北進行的暴行。問何謂三級電影?定義既長且煩:「含有大量清楚而明顯令人感到情緒不安或受冒犯的內容,例如明顯的性行為片段,性暴力/虐待場面,含大量清晰明顯的性題材鏡頭;恐怖內容描寫手法誇張;有極度的血腥暴力、不雅用語對白、戰爭或驚嚇鏡頭;含有大量黑社會、恐怖份子犯罪活動,政治中的自我審查或毒品含詳細描繪的鏡頭,自殺行為」自此三級電影跟暴力、血腥、色情、毒品脫不了關係。電影被分級了,演員在框架下也被標籤了。《濁水漂流》(Drifting)正是一群被標籤為社會垃圾的邊緣者故事。


故事開始於人稱輝哥(何奇輝,吳鎮宇飾)刑滿出獄,電影從話外音的懲教人員一句:「我以後都唔想再見番你。」開始,輝哥看著監獄外的街景,天大地大,對他來說,都是無處容身,那裡都一樣。一個隱君子、一個失去兒子的失敗父親、一個註定無家可歸要露宿街頭的人,從步出監獄到重新踏足社會開始,垃圾的標籤就從未離開。


回到街道,重遇一群昔日同為露宿者的好友。有已經戒毒等上公屋的陳妹(李麗珍飾)和蘭姑(寶佩如飾)。有越南華僑老爺(謝君豪飾),還有大勝(朱柏康)和年青的「新鄰居」木仔(柯煒林飾)。把他們連結起來的是毒品,同感的是貧窮,承受的是政府不定期的「洗太平地」。故事發生在2012年2月,那年,「食環署、民政署、警務署人員聯手粗暴清場,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把深水埗通洲街一帶40多名露宿者的家當,全部以「廢物」之名沒收,列為政府公物,並即時運往垃圾堆填區。(註2)」 輝哥激起義憤,透過社工何姑娘(蔡思韵飾)聯同一眾上露宿者控告政府。由於電影依據真人真事,戲劇性的起伏難免單薄。導演李駿碩沒有把這些單薄以煽情補足,既為導演同時為編劇的李駿碩,把電影空間集中在深水埗的舊區內,高架的天橋下和興建中的豪宅地盤外,他把時間花在刻劃幾位主要角色的心路歷程,使本來單純的線性維權故事背後流露出都市邊緣人的哀鳴。


從一個又一個的邊緣人的個人史,透視小人物在大歷史敘述下的寂靜無聲。老爺在乘巴士時向何姑娘懷念在西貢的日子,何姑娘誤以為那是西貢區的西貢,卻不知那其實是現在叫胡志明市的西貢。作為異鄉人的老爺,只知道香港曾經有過越南共產黨辦事處,其他的回憶都是零碎的。他在何姑娘的幫助下在電腦軟上跟失散多年的兒子視頻的時候,一次又一次說「不要講我的,只講你的。我想聽你的一切!」血濃於水的親情,卻在自身被標籤下自慚形穢。


陳妹和蘭姑相濡以沫,現實中的李麗珍和寶佩如都曾經滄海,飽經世情。陳妹以清潔工作的收入照顧傷殘的蘭姑。在每天蹲在後巷洗過一盤又一盤的碗碟,拖著疲乏的身軀回到街邊露宿的木屋內,幫蘭姑輕揉雙腿,足見姊妹情深。陳妹是一個不多言的陪伴者,她總能在一眾露宿街友的粗言穢語中插到安慰的話。蘭姑對白不多但每多一矢中的,看木仔臉而算其今生,作為神婆的起卦問卜卻不能避開命定的禍福,故她每有空檔都是在閱讀聖經,她的人生就是這樣表現在她的信仰矛盾中。


大勝是典型的香港人,即使墮落吸毒,他骨子裡仍以曾為釘板工人為榮。電影中的露宿木屋便是他主力搭建的。他向何姑娘解釋為何請出獄的露宿者吃「第一餐」(吸毒),目的是把他們拖回那墮落的旋渦裡,跟他們一樣。他又兼任「喃無佬」,為在街上死去的宿友破地獄。他超渡得了別人,卻超渡不了自己。木仔是在一眾露宿者群體中新與舊的橋樑,沒有人知他從那裡來,往那裡去。或許以為他是現今許多「體驗生活」的年青人中的一員,來橋底湊一下熱鬧;或是被社會揚棄的廢青,來這裡找尋認同。他頸上常掛著口琴,吹著哀傷的調子,輝哥把他當作死去多年的兒子。老爺的父子情是離散的,破鏡難以重圓;輝哥的父子情卻是既近又遠的,是記憶碎片的拼湊。你可以說李駿碩的刻意經營,把新與舊,上層與底層連在一起以收強烈反差之效,但從起初入境行車視點到抵達目的地深水埗,不正是上層與下層的場域——那堆露宿者的木板外,正是同樣被圍街板圍著的豪宅地盤,這正是當下的香港。


這群被邊緣化的人是壓抑的,只因政府對待他們不以人而以垃圾視之。故此,作為電影敘事的重點,輝哥所爭取的就是一份人性的尊嚴,一份公義。既然過去他們因認罪而坐牢,那為甚麼政府只願意賠償而不道歉呢?大眾都明白的道理,何姑娘代大家說出「這很難」。年輕的木仔有安舒的家,何以願意遊走於一眾路宿者之中?是家的氣氛不對嗎?當輝哥在幻覺中詰問木仔「我養到你咁大,供書教學,你仲有乜野好不滿」時,木仔不再口吃,並以清晰的說話說:「我很憤怒!」那時輝哥愕然。戲院內鴉雀無聲,我們都明白,木仔選擇露宿街頭,他的憤恨到底代表甚麼。


當眾人都說輝哥在「累街坊」時,何姑娘只能默默旁觀,遠遠幫助。輝哥直到最後的堅持,就是運用自己的自由意志,去表達,去渲洩對這沒勇氣道歉的政府所懷的不滿。當我們旁觀他人之痛直到灰飛煙滅時,社會對邊緣他者的標籤,真的能隨之而去?電影尾聲當黃洐仁在唱:《濁水漂流》時,唱到「天黑前回家」時,我不禁問:哪裡是家?


專訪《濁水漂流》導演李駿碩:我們不過以為自己與其他人不同



註:

[1] 蘇珊.桑塔格著,陳耀成譯:《旁觀他人之痛苦》,(台北:麥田出版,2004年),頁85。
[2] 陳娉婷: 無家者之哀歌:找不到歸途的人—政府眼中只有「滋擾」沒有無家者? 香港露宿者的非人生活:被驅逐、被抄家,2017年2月1日採訪,報導全文: 亞美尼亞、亞塞拜然20年來最嚴重衝突 邊境20萬大軍對峙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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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俊豪

四十歲的中佬學人重返校園,重拾書本才發覺多麼不容易。乜都唔識上面授做論文現在又要上ZOOM,最後發覺原來文學其實沒離開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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