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是叮囑更生人士:「記得與人保持聯絡,不要脫離社會。」但如果社會並不美好,而人類是不信任的、攻擊性的、敵視的?社會就像塊透明複雜的蜘蛛網絡,他們黏附其上,只能等待被吞噬。
《東京蒼穹下》改編自佐木隆三先生的小說《身分帳》,由役所廣司主演前黑幫成員三上正夫。劇情中,他因謀殺罪成,判監十幾年;出獄後重投社會,奈何處處碰壁,歷盡艱辛。
社會的標籤目光下 「寧願回去坐監」
三上正夫的背部是巨型的青綠色紋身,也有多道長形疤痕,輕輕地劃破圖案。這些是他曾為黑社會成員的印記。
出獄後,附近街坊也曾聞說他以前的犯罪事跡,並對他敬而遠之。
對三上正夫來說,重投社會並非易事。他出獄後所受的對待,與他之前以黑社會成員身分橫行霸道、或在獄中與其他囚犯平起平坐的體驗有很大差別。出到來社會,三上像「低人一等」,在社區、職場及社福署各種地方被嫌棄,遭受冷言冷語對待。
他們嘲諷三上靠綜援過生活;又因他魁梧力壯的身體畏懼他,至於他的打鬥往事,更使不少人對他避之則吉。他在社福署被質疑仍與黑社會有聯繫,感到被冤枉、侮辱,破口大罵「寧願回去坐牢!」後,一時血壓飆升便暈厥倒下。
電影隱晦地透露,更生人士重投社會,卻處處被標籤,成為討厭和攻擊對象,結果只會使他們感到無法融入,繼而再次回歸黑社會、犯法、被判入獄。據日本2013 年統計,一般刑事案犯罪者,再犯率為 46.7%;出獄後五年內再次入獄率更高達39.5%。
社會把更生人士排斥在外,使原本孤立無援的他們更加絕望。《東京蒼穹下》裡,三上忍受不住歧視與欺凌,終於投歸找回以前的黑社會兄弟,只是一個電話,那兄弟就派司機去接他、又為他安排侍女和魚生盛宴招待,爽快且慷慨的援助使三上正夫感到被接納、被尊重,更動搖了他不再犯法的決心。
社會不公義 絕望以訴諸暴力
在電影中,一個有理想的作家決心為三上正夫的故事寫成小說出書,他到圖書館做了很多資料蒐集,尤其有關人為甚麼有暴力傾向的連結。
雖然電影並沒清楚交代三上正夫為何生性暴戾,但從他動武的動機上可知一二。出獄後,三上正夫第一次動武是因為樓下的男人沒有好好分類垃圾,三上態度友善、恭敬地請他重新分類,但那男人反倒罵他是社會的蛀米蟲,靠綜援過活;又高聲叫破喉嚨地大喊:「黑社會欺負我!」使三上蒙受他極力想洗脫的污名。
四周的鄰居都探頭望出來八卦,焦躁地嚷叫著不要搞事。此時對三上來說,苦苦堅持的人格和尊嚴盡失,語言與任何形式的溝通都無法表達他的憤怒。於是他動武,或可悲地,以拳頭奪回一些尊嚴——「即使別人不懂尊重我,也懂得畏懼我。」如同所有因凌辱而走上歧途者的寫照。
態度友善、出於好意地勸喻,反而遭惡言相向。三上另一次動武,是他晚上歸家時,遇到兩個惡霸欺負一個穿西裝的男士,他身材瘦弱,毫無還擊之力,只好哭著哀求指家有妻兒,希望惡霸放過他。三上看不過眼,便出手教訓那兩個惡霸。
從他使用暴力的動機來看,我們能看到他並不好戰,只是在腐敗的社會與人性中,不知怎麼爭取公義,只懂愚蠢地訴諸武力。
為進入制度 腐蝕自己的靈魂?
人們常勸三上正夫出獄後,應盡力融入社會,但何為融入?如果社會是一潭濁水,所謂融入,是否單純使自己也變得污濁不見底?
在電影尾聲,三上終於找到護老中心的工作,能自力更生,也得到其他同事接納。然而,這些同事有次一起取笑某智力障礙的同事,三上明明很討厭他們這樣做,但當同事問三上「好不好笑?」三上繃緊板起的臉容馬上鬆弛了,大笑起來。
他從被取笑者,換成取笑者,這就是所謂的「融入社會」、「成為大家一分子」。
人們長久教導三上要「忍耐、不暴躁、不憤怒」,就是這個意思對吧。事實上,三上也不見得快樂,他擠出的是充滿痛苦、不自願的笑容。十幾年光景過去,他重投社會時,像一個滿臉皺紋的棄嬰,孤苦無依,他不懂打交道、不懂在社會生存。
出獄原來並非自由,因為社會只是另一座更大的牢獄,生活中處處是無形的鐵欄,框起不准跨越的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