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名金像獎,三十而不立:盧鎮業和電影談的那場戀愛

專訪 | by  黃柏熹 | 2020-05-07

香港流行過一句說話:人生有幾多個十年?十年,足夠讓一個懵懂少年成長,半隻腳踏進社會的大染缸,一個翻身,魚尾紋悄悄在眼角浮現。從盧鎮業(小野)在電視劇《幸福的旁邊》飾演「表弟」一角而大受歡迎,拍攝社運紀錄片《那年春夏 . 之後》同年獲藝發局藝術新秀獎,算起來,至今已差不多十年。


這一年,是盧鎮業加入麥曦茵的經理人公司「Dumb Youth」當職業演員的第四年。憑電影《叔‧叔》裡飾演年輕父親「永」一角,他首次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提名。三十三歲的小野卻說:「面對演員獎,其實我都好困惑……」作為演員,他認為自己不合格。


是演員,也是導演


坊間不少說法形容盧鎮業從導演轉任演員,多少有點不準確。在他身上,兩個身份更似是舞蹈一樣的並存,只是,一不小心可能會絆倒自己。


作為演員,盧鎮業坦言自己在過去幾年的演出並不多,按電影週期來說,未來會有一段時間看不見銀幕上的他。在他心目中,自己跟其他演員之間彷彿仍有一段距離:「我常常會害怕自己的技巧會生疏,害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有時看見另外一些較多演出的演員,比較起來,他們的進步會更顯著。


近一年來,隨著社會動盪和肺炎疫情爆發,盧鎮業又回到紀錄片的工作上——關於社會運動的紀錄片入圍了荷蘭鹿特丹國際影展,最近一直在拍攝香港在疫症下的社會狀態。形容自去年開始的這段時間,他說得最多的是「冇諗咁多」:「我是一個演員,當初的氣氛是極低壓的,其實理應有很多事情需要考慮。但我沒有去想,抱著『做咗先算』的心態。」


但他不是沒有掙扎的。拍攝紀錄片的這段時間,演員朋友都在家中鍛鍊身體,為將來的演出做準備,他自覺一頭栽進拍攝的自己無法過上那種生活,自言是個不合格的演員:「我會想自己是否不應該到處去拍紀錄片?我不想用對錯來形容,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選擇?我會不斷問自己。」


身處自我質疑的漩渦裡,金像獎提名更似是一場始料不及的意外,據他憶述,就是在追趕巴士時接連收到的恭賀短訊。旁人聽來想像那畫面,甚至有點喜感。而在這個提名前,他其實想過要「收檔」:「過去大半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再沒有甚麼演出機會,好像又要『收檔』了。」突然而來的提名固然是肯定,他的形容卻仍然是掙扎,「就像是續命丹,或是打電玩時,快死了便給你一粒小藥丸,補回三分一的生命值。面對這個提名,我有這樣的感覺。」


未有答案的疑惑

有說困惑是青春少年的特質,曖昧不明的心理是成長必然經歷的不確定性。回想那些年,廿歲出頭、以社運紀錄片冒起頭來的盧鎮業,反而讓人看到一種肯定和抱負。


舉個例子:在藝發局藝術新秀獎的頒獎禮上,盧鎮業帶同罷工的碼頭工人上台發言;此舉仿效了美國演員馬龍白蘭度在 1973 年讓人權份子代領奧斯卡獎項及發言,藉以控訴美國電影業歧視美洲原住民的行為。「藝術源自社會」,作為獨立電影導演,他的想法非常清晰。


但作為職業演員,要處理的細節便是截然不同,說甚麼、說多少,都在全然不同的軌道上。盧鎮業形容,如此結構下人們容易變得失語。但他沒有放棄繼續思索,即便這意味著攜上一種獨特的困惑。對他來說,社會從來都為演藝人預留了一個情感動員的位置,要如何運用這個身份,是一個重要的問題:「譬如商品上的介紹,總是給人不同的提議。但在重要的公共討論上,是否可以突然不予任何意見?已經不是說要勇敢表達主張,但當你想用演員身份說一些事情時,原來會 DQ 你,再沒有演出機會,那還算不算演員呢?」


他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這或許也是他時常困惑的原因。因為自己亦未能實踐到甚麼,他過去很少提及這方面的思考。「但退一萬步說,在未知道可不可以說前,至少不能失卻知性上的追求——先消化下來吧。」


004【叔叔】劇照_盧鎮業入圍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

(盧鎮業在電影《叔‧叔》裡飾演年輕父親「永」,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提名。


跟電影的戀愛


話說回來,「收檔」的念頭,這十年間不是頭一次出現在盧鎮業的腦裡。2014 年,他在疑惑和學業的拉扯中,勉強完成了跟黃飛鵬合導的港台外判劇《最後的地圖》。然後,他感覺踏空了,面前一片空白。


突然踏空,盧鎮業在言談間,隱約透露這或多或少源於過去成就所帶來的「負擔」。像他喜歡的香港電影導演方育平,拍過出色作品《半邊人》,後來卻感覺無以為繼。「我當然明白,對一個發展不錯的人有期待是怎樣的一回事。但對於創作者來說,透過抽身觀察,他的生命軌跡會告訴他:不如結束這段關係。」


大學畢業後旋即有長片作品,不久又獲藝發局獎項肯定,盧鎮業所說的期盼,大抵也包括自己。那段時間,他決定「放下」導演身份,換上不同崗位,譬如教書、籌辦「平地學生電影節」、少量的演員機會,閒時到天台種植,跌宕中享受學習新知識的過程。後來正式當起職業演員,說的也是「嘗試」,沒有甚麼是肯定的,不如試一次吧。


一路來走,總算成就了《叔‧叔》裡的演出,獲是屆金像獎最佳男配角提名。兜兜轉轉,令盧鎮業更加肯定,他愛電影,像一個戀人:「在不同的崗位上走來走去,好像重新回看自己跟電影的關係,把信心找回來。那就像一個將近要分手的情人,原來未完嫁喎!亦覺得自己無法離開。」


見步行步


對於時間,盧鎮業彷彿沒有太大的執著,總之人都是會老的,明天又有明天的煩惱。回首十年路,對於「三十而立」的俗語,也談不上有甚麼能稱上穩定。


隨著社會動盪和肺炎疫情爆發,很多看似恆久不變的規律,又再變得可疑。盧鎮業的形容是:想遠一點都會抑鬱。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專注於當下的生活,專注於紀錄片的拍攝工作。他補充說,近月來的社會氣氛雖然忐忑,人們反而更熱心地投入不同工作,大環境的驅使,也令他少了一點扭捏。


不過一旦抽身,困惑又會回來。有一次朋友跟他說「風水佬話八月會打仗」,他立即感到天旋地轉:「那樣的話,我今天做的事還有意思嗎?跟未來還有對話的空間嗎?創作的困惑就是,我拍的是當下的事情,當觀眾看到的時候,已經是半年或一年以後,它們可以變得很過氣。」


自言離不開電影,在演員和導演的身份中擺盪,在筆者看來,其實盧鎮業就是盧鎮業自己。但在他看來,困惑始終是他與自己的舞蹈,三十而不立,始終在路上:「我也期待事情可以定下來的時候,但現在完全未能碰到那種感覺。都只是見步行步,不過前前後後這幾步好像不錯,看遠一點卻已經爛到不得了。」好灰,「是很灰的!嘗試接受這個事實吧。這一關會很難過,但都係咁過啦。」


不過,盧鎮業也說,時隔多年重回紀錄片工作,感覺有點不同:「好像寫生。」去年他訪問香港畫家楊東龍,楊跟他談起中國風水畫裡的「遨遊」概念,「他的說話後來影響了我,拍攝上不會再把事情弄得太厚實和強求,反而感受多一點當中的過程。」這可不可以成為困惑中的態度?見步行步,大概也是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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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鎮業:「在不同的崗位上走來走去,好像重新回看自己跟電影的關係,把信心找回來。那就像一個將近要分手的情人,原來未完嫁喎!亦覺得自己無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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