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去年通過同性婚姻法案,香港同志或只能羨慕。不過,近來香港也有一件令人羨慕的事,就是以一對香港年長男同志的暮年戀為主角,近月屢入圍金馬獎、金像獎提名,兼獲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電影」的《叔‧叔》。
在華人及西方同志文化裡,年長同志都屬於邊緣中的邊緣,以此為題的電影更是少之有少。但《叔.叔》的傑出不止於此,它的敘事平淡、節制卻極其動人,娓娓道來晚年相戀的男同志故事,他們的愛慾和抉擇。
寫有電影改編原著《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專研性別議題的學者江紹祺甚至認為,《叔‧叔》會成為華人同志文化一個重要的標誌。導演楊曜愷則說,拍攝《叔‧叔》源於一個信念:「希望讓這班年長同志知道,他們並非唯一有過這種經歷的人。」
大隻、靚仔、去蒲之外,其實還有他們
西方同志運動起步於上世紀60年代,以電影講述同志境況,當然是更後來的事。香港則要追溯至更晚的1991年同性戀非刑事化,同志議題走進電影等本地大眾媒體,即便是近年,也實在為數不多。
使《叔‧叔》變得新奇(而非獵奇)的,更是那些香港年長男同志的生活碎片,邊緣而不曾被聽見的細節,如微風細雨。
導演楊曜愷過去兩部作品均以海外同志為題材,這次開拍《叔‧叔》,是因為讀了江紹祺的《男男正傳》,那些未曾被聽見的香港故事:「很多往時同志生活發生過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例如浴德池關閉了,現在我們根本不會知道。」又例如在報紙寫信徵友等細節,在在刻畫了香港殖民地時期鮮有人知曉的生活面貌,「讀畢後我便覺得很有趣,亦很『香港』。」
「叔叔」們生於戰前,是香港第一代男同志。當時香港人口不少是難民,鮮有教育機會,亦沒有太多資訊渠道,自然對同性戀一事沒多認識。成長於搵食至上的社會,再要滿足結婚生仔的傳統責任,人到老年,才有空餘思索個人慾望,家庭卻始終是束縛。「In a way都是中國或儒家文化,家庭總是很重要的東西。現在回頭看便會明白,為何要他們出櫃是如此困難的事。」楊導說。
江紹祺認識楊導多年,當初得知《男男正傳》要被改編成電影,他首先笑言:「嘩,這是很大的挑戰喎,得唔得啊?」後來,電影成品出色,用導演的形容,是一部有「紀錄片感覺」的劇情片。
《男男正傳》於2014年出版,口述歷史的研究橫跨多年,長時間的相處中,一個個年長男同志的故事才被講述出來。「有很多有趣的東西,慢慢把往時香港一些文化勾劃出來。對我來說,這些事很美,很想分享給香港人知道。所以最後決定用中文書寫,故事亦採用平實的報導形式處理。」
《男男》出版後,引來極大迴響。至於《叔‧叔》的上映,江紹祺認為會成為香港同志文化的重要標誌,甚至是華人電影界裡的重要角色:「書跟電影是互相影響的,讓大家知道同志文化並非只有去蒲、去bar、去玩、靚仔、大隻……其實還有很多東西,而這些東西是跟香港社會的發展緊緊相扣。」
(《叔‧叔》電影劇照)
用電影跨過圍牆
社會文化未見開放,開拍講述老年同志故事的電影自然非易事。譬如尋找願意飾演老同志的適齡男演員,不是婉拒,就是拒演床戲。《叔‧叔》找到的,是後來因戲中角色榮獲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男演員的太保(張嘉年),及出演《翠絲》而獲提名金馬最佳男配角的袁富華。
台港演員太保過去未曾飾演同志角色,且多以商業動作片為主。找他飾演主角「柏」,導演說是因為在他身上看到一種滿懷心事,卻不會表達的氣質:「我想找一個演員看起來不像『攣』,就像一個常常會見到的『的士佬』,一個在那個年代的香港掙扎了很久、有家庭的草根階層,從來沒有人會懷疑他。我想讓觀眾知道,不要以為同性戀的人有樣睇。」
讓演員投入同志角色是另一重難關,最難的就是兩人在桑拿「搞嘢」的一場:「當時兩人都很緊張,尤其太保啦;阿Ben過去曾在舞台上演過同志角色,比較好。」那時導演告訴兩人,把這場戲想像成舞蹈或武打,一步一步來,雙手放在這裡、如何吻……「要跟另一個男人的身體有親密接觸,最初都感到尷尬,這是他們很大的障礙。但做了十次八次的熱身後,便不再覺得身體是一回事了。」good take後,兩人立即鬆了一口氣。
隨著電影開拍,導演還不時會收到老同志的「告白」電郵:「他們知道有這部戲,便問可否把自己的故事也告訴我。冰山一角囉,原來仍有很多人生活得如此壓抑。」譬如有一個已婚的老同志,妻子知道他的性向卻不願離婚,也不願同床共枕,每晚守在客廳睡覺,就是不讓他去「搞男人」,「你會覺得,何必要這樣生活呢?但的確有這種人。這是否叫『攬炒』?」
有次,他們在桑拿裡協助年長男同志組織「晚同牽」招募新人,一位伯伯好奇探問他們的來由,得知後卻說:「這麼羞恥的事,為何要做?為何要幫這班人?」原來他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曾被男子勒索,家人知道他的性向後不再顧他,後來一直獨居。「對他們來說,可能成世人都未曾這樣跟人聊過,那是他的那一次。」但伯伯最後沒有把電話交給導演,就這樣離開了。
「當這部電影出來後,我會希望讓這班人知道,他們並非唯一有過這種經歷的人。從而令更多人願意走出來,跟人傾訴這些秘密。」楊導說。
出櫃不易,老年更難
「晚同牽」是江紹祺完成《男男正傳》後,發展出來的互助組織。香港同志文化以年輕主導,協助年長同志的機構寥寥無幾,如何保障年長同志的生活,或許真的未有太大關注。「晚同牽」成立幾年以來,江紹祺謂言,總算有個平台讓他們相聚。
組織的每月聚會中,最受歡迎的活動是學寫平安紙,即是遺囑。「我們以為很簡單,但對他們來說是複雜的,譬如家裡有妻子、外面又有男朋友,要如何寫呢?就算已經有同性伴侶,香港仍未承認,仍然會有很多問題。」適逢大型同志活動,江紹祺還會多帶一兩個成員上台發言,讓他們更正面地看待自己的身份,「雖然不是很多人願意come out,但都會在背後幫忙,對他們來說已是一個很重大的過程。」
come out(出櫃),對同志來說,可以是一種pride。但對於年長同志而言,年紀老邁,有家庭有仔女,暮年出櫃其實沒有甚麼著數。一種典型的「港式務實思維」。「我曾經問過一位六、七十歲,有兒有女的受訪者,有沒有打算向家人『出櫃』。他回答:『我講出嚟做乜?冇人有著數。』又係喎,妻子當然不想知道,兒女又會質疑他對家庭的感情,就算他出櫃,如果家人都不顧他,怎麼辦呢?」楊導說。
成長於三、四十年代香港,那一代人都希望養兒防老,如果社會未有足夠的保障,老同志根本背負不起出櫃後的龐大代價。一生人都是為了建設這頭家,何必一手摧毀?「就算你很有錢可以照顧自己,同志圈會接納你嗎?去到某些場所會不受歧視嗎?會找到伴侶嗎?其實很多都是no。」
電影裡的「超仔」(江圖 飾)就是一個出櫃多年的老同志,參考了書中「神婆」的真實故事。而出櫃多年換來的,卻只有獨居。江紹祺對「神婆」這位受訪者印象最深:「有次他身體不適,需要別人上門送飯。他因為害怕被歧視,便把家中很多有同志標記的東西都扔掉。」出櫃之後,可以從新入櫃,「其實外國有很多案例,住進老人院後,便再次入櫃。香港的安老服務也沒有這種敏感度。」
(《叔‧叔》電影劇照)
尚未完結的同志故事
近年,港人對同性婚姻的支持度已達五成,支持性傾向反歧視立法更接近七成。為何法例遲遲未見修訂有著各種複雜的原因,但或,「同志電影」可以成為平權路上,一個理解同志境況的渠道。
說回來,《叔‧叔》是楊曜愷第三部導演作品。有人曾經問他,是否要一直拍「同志電影」,直到永遠?他的回答是:「你為何不問馬田史高西斯是否永遠要拍gangster movie,或者永遠拍『直戲』?」楊導說來有點不忿,「我的電影當然是說我的point of view of the world,永遠都有LGBT的元素,因為this is my life。」
對他來說,「同志電影」不是一個負面標籤,它反映的是社會上那些未曾被聽見的聲音。他只是希望,觀眾不要因為標籤,而不願觀看這類電影。
江紹祺補充,我們未必要用「同志」的角度理解《叔‧叔》,它也可以是一部「家庭電影」,或講述香港老年境況的電影。不論性向,香港的長者政策亦非常不堪,譬如一對夫妻一同入住老人院,竟要分隔開來:「基本上不會覺得老人有性的需求、親密的需求,其實很不人道。」可想而知,老年同志的保障更為不堪。
去年台灣通過同性婚姻,對於江、楊兩人來說,合法化始終有助人們接納同性戀這種議題。只是,除婚姻之外,還有更多未被講述的部分,譬如年長女同志、殖民時期的香港外籍同志、基督宗教對同性戀政策的影響……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電影拍攝,香港的同志平權仍是一場漫長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