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陣味
我在1998年出櫃,那時候的「出櫃」,除了有告訴人家自己的性向的意思之外,在我一班「中大同志文化小組」(Joint College Queer Union 前身)的同學而言,就是可以在公衆地方顯示自己作為非主流男性的一面。一大班基佬在街上走,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會突然「連住個鼻」之後就會有人說「好大陣味呀!」所有朋友就會回頭看那些剛剛經過的男人,看看那個人似「同類」,然後就會有一系列「你講緊邊個呀?」「我覺得係」「我覺得唔係」的話題。「大陣味」在當時來說,就是那一陣「基佬除」,和其後在英語世界的「Gaydar」相似,就是那一種外表上很難看見,但在一言一行舉指投足之間散發出來的酷兒特質,彷如氣味一般「飄來」又「飄去」。
這一個「連住個鼻」的動作和一般人聞到臭味的時候做的動作一樣,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貶意在裡面。那時候的「基佬」,都以「straight acting」為上品,太「大陣味」的基佬,就是大明顯,亦即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妖精」。其實這些都和中國封建文化中拿來品評女人的角度很相似。
我就是在這個年代,這「一陣味」的環境底下長大。如果你問我這是什麼的「一陣除」,我只能說是林憶蓮劉美君關淑儀張國榮鄭秀文薛凱琪林一峰林二汶盧凱彤at17(林二汶,盧凱彤是女子組合at17的成員),和一系列90年代的同志電影作品-包括我自己的一兩套,都有這「一陣味」在裡面。去到2000年中後期,這「一陣味」就已廣散到主流社會很多角落,這包括很多能公開出櫃的年輕人及公衆人物;一屆接一屆,人數有增無減的同志遊行及同志影展⋯⋯ 但是,隨着這「陣味」慢慢擴散,感覺這陣味又好似沒再被聞到。而當我再感覺到要去找尋這一陣味的的時候,就是在盧凱彤跳樓自殺之後。
(編按:〈Forever 17 推開世界的門〉是香港導演 Kit Hung 洪榮杰的最新短片作品,入選2019金馬影展,是他個人對香港同志將來想像的呈現。)
推開世界的門
2003年,張國榮跳樓死了。在6、70年代長大的他,沒有真真正正的(在香港媒體前面)公開出櫃,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唐唐的事。十五年之後,2018年,盧凱彤(Ellen)跳樓死了。在她離開前一年, 他在台灣金曲獎公開出櫃(視頻當晚傳遍整個華語地區),告訴大家她和妻子的快樂生活。
那天還未起床。躺在床上收到朋友 WhatsApp 傳來的死訊,從床上來起呆了一會。刻意不去看那些洶湧而來的重覆報導,我就把臉書上的照片及背景圖轉成黑色。呆了大半個星期,那刻 Spotify 突然放起楊乃文的〈推開世界的門〉。我突然記得她那笑臉叫著我的名字「傑仔!」
歌這樣唱著:
. . . 左手的泥呀
. . . 右手的泥呀
. . . 自己的花衣棠
. . . 世界本該是妳真實的模樣。
我突然間看見Ellen在大草原上跑,身穿著長長的白色花裙子,雙手被染上黑色的污染物,污染物向上伸延,從手入侵至手臂,她拼命逃跑著,回頭看看是否有人追上,雙手不敢碰自己潔白的花裙。
我問自己,世界原本應該是怎樣的模樣?是誰把雪白的衣裳穿到她的身上,她手上的是什麼,她在逃什麼,是什麼在追著她?然後我就打開電腦,三兩小時,就寫了《Forever 17》的首稿。
Forever 17
對很多成長於6、70年代的同志來説,「出櫃」可能根本不在他們的生活考慮之內。「出櫃」作為80年代歐美同志運動的口號,於90年代一籃子的殖入香港的同志運動,香港同志運動亦同時與「國際」接軌,粉紅經濟亦隨之然在香港得到收益。但是,大家在追趕國際化而務求得到國際社會認同及支持的同時,彷彿不知道我們本土同志在本土文化及歷史,以及國際主流同志運動影響下的實際情況是怎樣。到最近才能翻看有關Ellen的報導,大部份都只是歸咎於她個人的情緒問題,作為一個同志公眾人物,只有粉絲們個別的悼念。2018年,香港同志遊行十一週年,同志電影節十九週年,可以對Ellen的死隻字不提,同志彷彿又只能在主流同志的陽光大隻中產充滿物質及消費的形象下存在。在這華人同志正典大行其道的情況下,一個又一個同志藝人及代表的離去,彷彿又被壓抑在新自由主義下「自身問題」的原因匆匆地被淹沒了。這是一個變成怎麼樣的世界,留不了一個盧凱彤? 我們要創造一個怎樣的世界,才能留得下下一個盧凱彤?
對我來說,白色的衣裳,就是不能觸碰的故有道德規範,她手上的污染物,就是同志在這獨特規範下的自我責備,由於無法改變,變成憤怒,對自己的一些憎恨。奔跑,逃避,追着我們的,是在這道德規範下對每一個人的期望。Ellen 選擇推開世界的門,去了另一個世界。但現在的世界應該怎樣改變,才能容納在這道門內的另外一個 Ellen,我們在2019的香港同志?
《Forever 17》希望可以透過 Ricky 和 Roger 一生的故事,讓這個世代的同志們有一種可以想像得到的將來。片中改編了我這二十多年的親身經驗、所聽所聞、和朋友及伴侶經歷的事件,那些可以完成,而最重要是那些未完成但可以在將來完成的事,都一一在這片子裡綵排了一次。對我來說,《Forever 17》就是把我最想發生的事情,用電影情節,細緻地演釋一次出來,為同志的將來作一個綵排。
小結
在我們出生時,離開母體的第一刻,醫護人員第一樣要確保的東西,不是嬰兒的視覺,不是嬰兒的聽覺或觸覺,而是嬰兒的呼吸,由吸第一口氣開始,我們就有嗅覺。聞到飯香,我們會餓;聞到臭味,我們會離開;聞到男人味,基佬都會渴;這「一陣味」其實都帶領著我們下一步要做的事情。Ellen 的突然離開,對香港同志社群這「一陣味」的影響到底在哪呢?當大家和90年代出櫃的一衆摸著石頭過河,不知明天是怎樣的時候,我媽媽突然傳來 WhatsApp,轉發一段有關 Ellen 離去的新聞,加問我一句「你識唔識佢?」,我呆了一會,只回覆了一個字「識」。
突然間,響起了潘越雲的〈一次幸福的機會〉
. . . 你說別哭
. . . 我說不哭
. . . 然後我們都流下了眼淚
作為90年代出櫃的頭一群人,我和父母吵了六年才能好好開口對話。出櫃之後的同志路上,無論和父母的關係是怎樣,都是一起走的。媽媽的一個訊息其實好明顯,就是關心和擔心。我們關心的,是大家怎樣去面對一代同志代表的離世,而她的離去,又正正重申一次我們這幾代同志對將來的無望及恐懼。出櫃了又怎樣?就算可以結婚,那婚後生活是怎樣?我們老了可以怎樣?我們的將來可以是怎樣?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Forever17 就嘗試正面去探索這些東西。
我希望 Forever17 可以為香港同志社群找到其中一個可以想像、可以爭取的將來。最後,借〈推開世界的門〉的原創人黃少峰的一段說話作結尾:謝謝妳,Ellen,希望 Forever17「可以陪你找到妳來世的樣子。」
〈Forever17〉將會在「香港獨立電影節」1月21日的短片馬拉松節目裡放映,屆時導演及幾位演員會出席與觀眾會面,門票已於12月23號開始發售,詳情請參考電影節的網站:http://www.hkindieff.hk/filmD02.html
(標題為編輯擬定,原稿中文版首次於Forever 17的Facebook 網頁刊登,其後亦於Kit Hung洪榮杰 的medium網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