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一路的同志運動,我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
台灣在2019年5月24日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同婚通過的首日,全台灣有526對同志登記結婚,超過千人在這日成為已婚人士。往前推一週,5月17日同婚草案在立法院表決,再往前,五月的街道很熱鬧,反方跟正方都有各種動員集結。
再往前,2018年底,有轟轟烈烈的公投,再往前,有反同勢力大集結,惡意鋪天蓋地而來,很猛烈,還有源源不絕的資金,買下各大報紙頭版廣告。網路筆戰不斷,那幾年雙方不斷申請集會遊行,街頭上的交鋒也不少。除了言語的,還有肢體的,認識的朋友在街上被踢斷了肋骨。幸好尚有2017年5月24日的大法官釋憲,為兩年後的同婚打下基樁。再往前,那是無數前人的努力,有很多人永遠留在過去,無法見證現在與未來。
走踏過無數的街頭,關鍵時刻總下雨。身上的衣服濕了又乾,我特地買了一雙彩虹漸層的靴子,至少讓雨天上街有點期待。穿著透明雨衣的、撐著傘的人們在街頭等著,大家不退。雨總會停,就像同婚釋憲案通過那天,街上的人們等到了雨之後的彩虹。
託朋友的福,我在同婚通過的當天得以擠進第一線,戶政事務所現場算寬敞,卻滿到水瀉不通。上百台攝影機加上各國媒體,平面、動態、還有直播,晚到的媒體甚至找來板凳或是自備梯子,極力捕捉歷史性的一刻。
認識許久的朋友找我當證人,在她們的結婚書約上簽名,我簽名的手甚至有點抖。而我朋友一時恍神,寫錯了自己的名字。隔壁櫃檯是一對穿著同色西裝的男同志,他們把背包放在休息室,身無分文,不知道結婚換證要手續費,一時之間整場人都在掏錢想借。畢竟這是同婚通過的第一天,男男女女都是新手上路。
鏡頭圍繞著兩對新人,不間歇地瘋狂閃光。我簽完名,轉過身想要找一條通道出去,卻只面對層層疊疊的人牆。那畫面太難以形容,可以說是婚姻圍城的具體化,外面的人想進去,裡面的人出不來。戶政事務所外有同志婚禮派對,氣球拱門,草地上的彩虹旗,舞台上有一對對新人,陽光正好,台下的觀禮者安靜掉淚。無論光明黑暗、雨日晴朗,同志運動一路走來,總是濕氣濃重的。
五月很熱鬧,延續到六月,在臉書上看見朋友的發文,各人細數心情,眼淚往肚子裡吞,快樂則努力大鳴大放。很多人這些年的青春,都在立法院、青島東路、濟南路跟凱達格蘭大道之間了。這想法有點荒唐,卻也實在:台灣的同志大概是最熟台灣公家單位地理位置的一群人。
同性婚姻通過,不是同志運動的終點,一切才正要開始。像是一列長長的火車,車頭迎向光明,還有眾多的車廂在黑暗的隧道裡,還有很多必須前進的空間。
最好的時代來臨,最壞的也來了。目前的婚姻法案仍有許多漏洞待補,跨國婚姻只限全球其他同婚合法的26國,雙方都承認同婚,婚姻才有效。收養方面,準用《民法》繼親收養規定,可收養另一方的親生子女,無法共同收養非血緣子女,人工生殖方面也尚無配套。
更迫切的衝擊,則是在同性婚姻通過後,宗教團體轉換主要攻擊項目,試圖深入校園。幾年前就陸續有「彩虹媽媽」假借說故事志工的名義,進入校園宣導婚前守貞、反同性戀、偷渡基督教概念。彩虹媽媽形容女生是口香糖,發生過性行為的女生就是被嚼爛的口香糖。他們談起性來,只有恐嚇,該講的卻避而不談;談起性別,只有生理性別的框架,卻無性傾向跟性別氣質。幾乎是將台灣多年來的性別平等教育重置,倒帶至最反智、保守的年代。
此事非常諷刺,台灣的性別平等教育法之所以通過,起源於2000年,高樹國中三年級的葉永鋕,因為性別氣質不同而遭受同學霸凌,常常被脫褲子驗明正身。他憋尿,不敢喝水,避開所有人才敢上廁所。某日他提早離開教室去廁所,被發現倒臥血泊,送醫後不治。此事引發台灣社會對性別教育的討論,讓《兩性平等教育法》在2004年修訂為《性別平等教育法》。
葉永鋕那年也是15歲,他1985年生,理論上只小我一歲,但是他永遠未成年,他是永遠的15歲少年。2019年,歌手蔡依林向葉永鋕致敬的歌曲〈玫瑰少年〉,奪下第30屆金曲獎年度歌曲獎項。歌曲仍在傳唱,彩虹媽媽更深入校園,宗教團體食髓知味提案的反墮胎公投案,已通過第一階段連署,同婚之後,還有很多場硬仗要打。
交稿前一刻看見岑子杰遇襲的新聞,心情複雜。我一直記得他受訪說的「同志沒有悲觀的權利」,他說異性戀清楚未來,同志動輒得咎,生在沒有希望的環境。但他仍舊認為這些絕望只是過程,不會是終點。以此檢視台灣同志運動的過程,的確如此,有很多絕望的日子,很多淋著豪雨等待放晴的人,再等一等,終究會有彩虹。
人權不是形單影隻,每個議題都互相扣連,絕非單獨存在。人權更像是一面網,裡頭有同志、有女性、有生存、有自由,有讓人去愛,讓人堂堂正正去生活的可能,也有讓鍾意飲茶的人開一間茶樓的可能。在這面網之下,我們都是共同前行的同志。大概還是有一些落雨的時刻,心內受潮的時刻,擦乾眼淚,繼續前行,台灣會努力,香港也加油。
李屏瑤
台灣小說家、劇作家,著有小說《向光植物》、散文集《台北家族,違章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