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的現實感

影評 | by  葉嘉詠 | 2023-05-11

文藝理論之中有一種名為「魔幻現實主義」,分拆開來便有「魔幻」和「現實」兩個關鍵詞,其中又以「魔幻」一詞最令人著迷,例如謝曉虹《無遮鬼》同名短篇小說敘述鬼魂附在雨傘後引出一連串怪異的故事。《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同樣集合許多「魔幻」元素,例如警察吳明翰(許光漢)與死後變成鬼的毛邦羽(林柏宏)一起追捕殺人犯和販毒頭子,黑社會大佬孝哥被「鬼上身」後,竟說他是警察臥底!看來鬼魅與「魔幻」是相輔相承的元素。


雖然這些包含恐怖和神秘色彩的鬼角色如此奇幻,「魔幻」情節如此引人入勝,但這也只是「魔幻現實主義」的其中一部分,「現實」才是其最重要的根本。


為什麼「現實」才是「魔幻現實主義」最重要的根本?《胭脂扣》裡從「下面」上來的如花在行為上固然奇怪,但她寧願折壽也要上陽間尋找十二少的痴情,令人誰起自己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午夜凶鈴》貞子爬出電視機一幕,令人記起從前每天回家看電視的日常,想來絕對不是一般程度的驚嚇啊!原來,鬼故事的想像力當然緊要,而隱含其中的現實感更不可忽略。那麼,《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的鬼究竟如何「現實」?又怎樣「現實」?



1. 這是什麼「鬼」?


電影的鬼是一位具備多重身份的鬼,讓觀眾更能聯想自己的生活,從而切身處地投入其中。在社會層面上,毛毛既是積極的環保份子,也是被稱作「死gay」的男同志;在家庭層面上,毛毛既是不理解他是同志的父親的兒子,也是一直支持他的阿嬤的孫兒。畢竟又做鬼又做同志的生活實在太虛幻了,觀眾未必有如此特殊或罕有的經驗,但毛毛不斷變換身份的「鬼」生,似乎又切合普通人的「人」生。試回想一下,大部分人是否既是工作壓力巨大的打工仔,也是為生活不得不放棄一些睡眠時間的父母或子女,也是偶然講講八卦尋找短暫快樂的網民?


毛毛還有很「貼地」的一面,例如毛毛以為毒販小馬是gay,便努力指導吳明翰以眼神吸引他,但原來小馬只是以gay 作掩飾來販毒。毛毛有時誤判形勢,有時資料出錯,然而這些「不經意」的失敗更多是以可愛形象來呈現,令人暫時忘記他是鬼這種難以理解的怪異形象,這也是電影呈現現實感的重要方法。觀眾會因為這個鬼也像人一樣,即使花盡心思,結果還是與自己期待的相反,而不忍斥責他,反而覺得他可憐又可笑,甚或重新思考自己對人處事的方法:連鬼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更何況是「人」!只是當毛毛第一次現身時,吳明翰表現得如同被「人」嚇倒的反應,實在太不真實了,一點都不像見鬼,他的表情應當不要太敷衍。


不過,可愛不能用以解決所有問題。吳明翰責罵毛毛以為捐錢和到海灘執垃圾便是環保,諷刺意味強烈,似乎「模仿」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吳明翰幻想到北極救北極熊,只是「魔幻」的情節,但每天都有人假借虛名但不做實事,也有人以隻字片語來大肆吹噓,意圖令人墮進分不清真與假的迷思,不就是現實社會的面貌嗎?只是這部電影沒有以鬼的看清世情去嘲笑人的懦弱無能,恰好相反,這部電影成功打破了鬼無所不知的形象,突顯鬼雖然能來去無蹤遊走人間,卻可能比人更加無知的情況。可惜環保議題未有更深入的發掘,人鬼衝突也點到即止,吳明翰最後還是繼續捐款而已。



2.「看不到」的父愛


電影的毛嬤很寛容和毛父很嚴厲,很明顯離不開男女性別的既定框架,在這層次上,電影其實沒什麼突破。而且,毛嬤對毛毛的愛直接又正面。不論他唸什麼學系,還是參與同志婚姻合法的遊行,毛嬤都百分百支持,不要忘記,毛嬤一點都不介意孫兒的冥婚對象是個男的!最放得開的就是她。可是,也因為她由始至終都是如此愛護孫子,缺少了高低起伏的變化,印象便有點刻板了。倒是毛父流露的父愛,更令人動容,因為他以「看不到」的方式表達對兒子的愛,而且這與鬼的特質出奇地配合。


為什麼特別強調「看不到」?一來毛毛死後化成鬼,毛父看不見他,這是事實。二來男性表達情感的方法實在太低調和太隱晦了。毛父對兒子的緊張和關愛,其實只在細微末節表現出來,而且只在兒子「看不到」的情況下表現出來,非常切合一般人對男性認知的形象。例如他自帶環保盒去買外賣,還不要外食餐具,但毛毛就是看不到;他親眼目睹兒子的情人家豪出軌,所以不支持二人結婚,但毛毛就是看不到。時間的錯位導致兩人的誤解,本來就是很多人的現實寫照。


毛毛看不到父親的愛,實在遺憾,但觀眾不能看不到,而且需要聽得到,因為解開誤會的方法就在毛父的說話。毛父在醫院一五一十地解說的一場戲,雖然不失為父子大和解的催淚場面,但有點冗長,而且只以回憶片段和對白的方式交代,也有點沉悶。不過一直寡言的毛父說了那麼多話,觀眾當然要留心了,原來關鍵就在四個字。他是反對「那個男的」與兒子結婚,並不一定反對同志婚姻,否則他怎會早在跟他們見面之前,購買三份外賣到他們的家?這樣也能解釋,他大鬧冥婚現場並不一定是否定同志婚姻,他是害怕兒子死後還要遭受另一個「那個男的」(吳明翰)的傷害,所以他才堅決反對冥婚。可惜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因為時間是無法逆轉的,這是現實,就連鬼也受時間限制,不知什麼時候便要投胎消失了,再次引證這部電影雖然講鬼,但還是回到現實的層面的。


最後補充一點,電影大概沒有透露過吳明翰的家庭背景,觀眾也不大知道他的家人是誰,但這個設定非常有意思,其重要性除了突顯冥婚不只是補償了毛父和毛嬤突然失去家人的心靈需要,也有填補吳明翰沒有家人的空白。毛父和毛嬤都說過接納吳明翰為家人,那麼吳明翰會想與毛家繼續成為家人嗎?電影結局透露了一點端倪。吳明翰與毛嬤通電話時,毛父突然掛線;對於毛父的木訥和不懂表達,吳明翰雖然失落,但轉眼又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看來他已習慣了家人的性格。幫人其實是幫自己,想來並不魔幻,反而很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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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詠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現於原校任講師。研究興趣包括台灣文學、香港文學、電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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