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ok Back》:「驀然」、「回首」,「驀然回首」

影評 | by  葉嘉詠 | 2024-09-25

《Look Back》講述藤野與京本創作漫畫的艱苦與掙扎,不只是從事創作的人有共鳴,大多數人都曾試過努力但徒勞,失敗又遇曙光的高低起伏,所以這部動畫在香港上映18天,票房已達三百三十多萬,成績亮麗。值得留意的是,《Look Back》直譯是「回首」,動畫的中文名字卻是《驀然回首》,多了「驀然」二字,是否不必要呢?事實上這二字不但不是多餘的用詞,而且《驀然回首》首先要說的就是「驀然」。以下便從「驀然」說起。


1.驀然


「驀然」即突然、驟然,強調時間的重要性。動畫中有許多「驀然」,例如藤野突然發現有人漫畫畫得比她好,京本突然見到偶像藤野,二人突然獲獎,京本突然提出要讀美術大學......最「驀然」的是,藤野看新聞報導後得知京本的死訊。這一切的「驀然」後,才有猶如「重啟人生」的「回首」。


動畫中敘述過眾多「驀然」的感情和事情,看來都好像難以預計,正符合「驀然」的特點。不過,話說回來,人生又哪來那麼多的「驀然」呢?那些所謂的「驀然」,似乎都是有跡可尋的,例如兩人獲得集英社編輯的讚許,預示她們有機會獲獎,又例如二人獲獎後,意味她們會得到更多發表和出版的機會。唯獨死亡的「驀然」是最震撼和無法預測的,這也是每人都需要經歷並不能跳過的人生終點站。


京本的死亡當然「驀然」,最能演繹那種事與願違也無法挽回的激烈心情,因此,雖然情節轉折得有點突兀,但又與死亡的不可預期如出一轍,從整體結構來說,尚可算是順理成章的。而且,京本的死亡既是漫畫故事的情節,又隱藏了日本真實發生的事件,更是引發創作人無限想像的關鍵。想像之為想像,正是那種欲望而不得的無奈,試問誰能改變死亡的事實!


不過,動畫也不全然是悲觀的。如果說「驀然」的死亡是痛苦的,那麼,藤野「回首」過後重回現實,走進京本的房間,發現京本一直關注自己,買書、寫回饋卡,還有那件掛在房間背後由她親筆簽名的外套……這些都應是最激動人心的「驀然」了。


2.回首


上文提到「驀然」後才有「回首」,「回首」什麼呢?「回首」是回看,回首藤野的人生,更是回首京本的人生。為何要特別提到京本?動畫似乎一直聚焦在藤野身上,藤野努力創作漫畫、藤野發現京本的畫功比她出色、藤野放棄畫漫畫等,但我們知道京本是推動藤野不斷改進的重要人物,直到「回首」,我們便得知更多京本的人生,我們便得知京本學習的經歷,還有二人「再遇」的情景。


更重要的是,「回首」的內容更能擴闊眼界和視野,從個人層面推展到社會大眾層面,轉而探討社會問題,如創作版權、精神疾病、公共安全等。由此可見,漫畫的思考層次並不限制於畫功、分鏡、人物形象等藝術範疇之事,還能觸及一般公眾關心的議題,例如京本受襲既是校園安全問題,也是精神健康問題。


除了思考層面更加開闊,動畫還打破了我們一直以為「回」的意義。「回首」的「回」令人聯想到向後,文學敘事手法中便有倒敘法。而《驀然回首》的「回首」告訴我們「回首」是不可能的,任憑我們如何希望回到過去,時間都必然是向前的,那個平行時空只是幻象,「再遇」只是想像,現實又怎能改變呢?


「回首」倒敘的一剎那,只為迎來之後的順敘!因此,「回首」在京本離開房間而見不到藤野的那一刻開始,時間便一直向前,不是一直look back。「回首」的京本不認識藤野,京本照樣視藤野為偶像,一樣在畫漫畫,然後考入美術大學。京本人生軌跡大致相同,只是缺少了藤本,直至藤野「驀然」出現並拯救京本,扭轉了京本死亡的現實。


可惜,就連「回首」也是有因有果,如此驚心動魄的「驀然」也不是「驀然」,藤本不是說了嗎?她在慢跑時聽說有人持武器進入美術大學,她追上去才救了京本,再次呼應「驀然」的不可能。漫畫家應該一早已知道這個道理,人生是預設好的,只是在我們實在太大意、沒有留意蛛絲馬跡、很不經意的時候,那些所謂的「驀然」令我們措手不及,就如「回首」中的藤野學習空手道,才有能力拯救京本,二人亦因此相識,京本也因此得知救命恩人便是她的偶像藤野,藤野又因為粉絲鼓勵而重新畫漫畫,並說要京本幫忙畫背景。看來冥冥中自有主宰,兩人的生命軌跡原來早已預備,只是我們大多沒有留意罷了。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3. 驀然回首


考過香港中學會考和香港中學文憑(DSE)的觀眾,應該都很熟悉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翻譯《Look Back》中文名字的作者不知是否也讀過這闋詞,還有意無意地把接近一千年前的宋詞穿越到二十一世紀的《驀然回首》


藤野與京本獲獎,獎金足以讓她們開心地玩樂一整天,後來還不斷有發表和出版作品的機會,如此美好的合作關係,就像詞的前半部分,滿眼盡是元宵節的繁榮華麗景象,有聲有色有動有靜;詞的後半部分屬反高潮,更令人意想不到。原來眼前的熱鬧都只是表面的,「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燈火闌珊處的「那人」才是要找的人,可是《驀然回首》沒那麼幸運,當藤本「回首」,只是一場夢,「那人」不但不在燈火闌珊處,而且已不在世了。但論者不是說「那人」未必是真有其人,只是理想的化身嗎?動畫何嘗不是!漫畫是連繫兩人的橋樑,也是一起奮鬥的理想。不要忘記,沒有京本的藤野,其實還有京本掛在門「後」的衣服,衣服背「後」便是藤野的親筆簽名,那是「回首」後才發現的現實,真可謂「驀然回首」啊!


故事至此已經可以終結了,不過,既然藤野和京本是互補又互信的關係,只是看著對方的四格漫畫作紀念和努力目標,其實並不足夠,所以,動漫的結局是藤野繼續畫漫畫,就如開場時觀眾看著藤野的背影畫漫畫。


這個最後畫面相當節制,勝過許多OS內心獨白和對白的解說。究竟藤野對於京本的死亡有沒有釋懷過呢?觀眾只能看到藤野的背影,不知喜還是悲。放下固然好,沒有也沒什麼,可能傷痛已內化為人生的一部分,未必需要外露。無論經過多少令人驚訝或驚喜的「驀然」,還是試圖改變現實的「回首」,藤野依然如開場時一樣,照常在畫漫畫。


驀然回首,原來在藤野重複日常動作的背影中,就是最佳的詮釋。回首,其實就是向前看。


是的,人生大多沒有「驀然」,直至死亡降臨,可是我們又錯誤地以為「回首」之中隱藏「驀然」,怪不得「驀然」必須銘刻在動畫名字之中,不能更改或者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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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詠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現於原校任講師。研究興趣包括台灣文學、香港文學、電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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