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臻《坐監記》:以一件囚衣「內爆」監獄

專訪 | by  陳芷盈 | 2021-09-24

印象中的邵家臻,總是身穿工裝,戴著一副文青圓框眼鏡,在西裝骨骨的立法會裡,尤顯時髦。這天到訪他的立法會議員辦公室,果然一入門就看到傳說中的大木鏡,琳琅滿目的潮物擺設,辦公桌前還有一排衣物累累的鐵架。


很難想像這樣「貪靚」的人,是如何度過囚徒生活的。於邵家臻而言,衣物有兩種重要用途,一是為了工作,二是為了「發姣」,「當我工作得很累、很謝的時候,我會換換衣服,安慰自己這已是第二天。」如果換一件衣服就代表新一天,那麼每天穿同一件衣服,大概就是永恆。去年4月24日,邵家臻因「佔中九子案」被判入獄,穿著同樣的一件囚衣,過上了163天的永恆。在這段苦痛的時間裡,身兼議員與所員的邵家臻,把牢獄之無望、獄中的不公不義,寫成了《坐監記》一書。


摺到起骨的囚衣


《坐監記》內有〈我的囚衣〉一章,提到監獄如何剝奪人的身外物、身分與尊嚴。囚衣是囚的符號,囚禁著人的身體,讓人從此失去個性。當一個人沒有自己的衫褲鞋襪、頭髮鬍鬚,只有一套「沒有此身之感」的囚衣,便無法安頓於布料之內,更無法安頓於世界之內。邵家臻憶述,有些囚友的反抗微小而沉重,「很偶爾地,我會在監獄看到一些很姿整的囚友,他們會偷偷把衣服改得貼身,沒有燙斗,就每晚把囚衣摺到起骨。」


如書中所言,乾淨企理或是為了去除標籤,又或是為了在龐大的無能感中,活出希望。訪問當天,邵家臻議員辦公室的門後,掛著一件新買的啡色外套,顏色與囚衣相同,「我出獄後買的第一件衣服,就是一件啡色襯衣,我想把這些衣服穿得既像囚衣,又不只是囚衣,我要把荊棘變成冠冕,把標籤變成標誌。」


穿過的衣服會成為身體的記憶,或許對邵家臻而言,這件新買的啡色外套是回憶,也是警醒。


只求一雙「真」波鞋和一碗「真」白飯


若以規訓「犯人」的意圖去詮釋囚衣的意義,或許它有其存在的需要,但要所員分享同一對啡色布鞋,則只能說明監房的不人道。邵家臻在書裡憶述,在每天一小時的運動 / 行街時間裡,同一期數的囚友會換上啡色布鞋做運動,之後懲教署會拿這些鞋去曬太陽殺菌,再讓另一期數的囚友穿上,除了冬天會有保暖襪外,大家就只能赤腳穿上充滿腳汗,而且鞋底薄得幾乎能感受到石屎地板的布鞋跑步、打籃球,或是踢足球。


為甚麼情況可以如此惡劣?邵家臻忍不住以一個略為粗鄙的監房術語——「閪冧」來回應。「囚友經常說,啲呀sir做到『閪冧』咁,意思是用『閪冧』的態度煮飯,在早上把白飯全煮好,午餐晚餐翻蒸,就能吃到一碗又泡又濕又硬的飯;用『閪冧』的態度煮菜,在早上把菜心全煮好,晚餐就入口即融,要用羹匙撈起來吃。」在「閪冧」態度下,他們所做就好比另類的「國王的新衣」,明明是一對無甚功能的發臭布鞋,他們卻偏說這是一對運動波鞋;明明是不似人形的爛飯爛菜,他們卻偏說這是正常食物,以「假」亂「真」,恰如邵家臻所說,「懲教署最大的缺憾就是假。」


穿上囚衣的「演員」和穿上制服的「職員」


《坐監記》裡曾寫道,如果囚友有要求,例如希望打長途電話,又或是拿病歷記錄給親友,本應有權寫進「監頭簿」,但實際的情況是,囚友們在寫「監頭簿」之前,必須先把要求寫進「監頭草稿簿」,以作審查。可想而知,「所謂的懲教並重是假的,他們跟你說的話全都是假的,拒絕要求的理由是假的,懲罰的理由也是假的。」


而更離奇的是,邵家臻的同倉囚友彷似是穿上囚衣的演員。這些囚友皆在懲教處的精心挑選下,被安排與邵家臻同倉,以避免邵家臻接觸到「正常」的監獄情況。「他們把囚友們全部搬走,只剩下三個阿伯,一個聾、一個盲、一個啞,還有一個就是B仔(協助職員工作的在囚人士)。」或許是對邵家臻的議員身分有所顧忌,懲教署還特意給了邵家臻一個枕頭,而與他同層的「枕頭」,則是塞滿衣服的假枕頭,大概這種自欺欺人,只為做show的態度已植根於這些「公僕」的血液裡,牆內牆外亦如是。


一隻無法被囚禁的中指


面對物質稀缺、權力懸殊、公然造假的監獄,大部分囚友很自然也會抱著「求求其其,只求準時出冊」的心理,書裡記載了一位服刑超過10年的資深囚友的說話,道出了所謂的監房教育本質:「監房地只會教精人,唔會教好人。」在獄中的邵家臻為了替囚友爭取平權,曾被鎖進「臭格」,也曾招來被「私了」之禍,在獄中反抗幾近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卡繆的一段話,卻讓他在獄中始終保持警醒,理解到「活著就是不要忍受順從」。


「潘朵拉(Pandora)的盒子充滿著人性之惡。在從這盒子冒出來的一切事物之中,古希臘人讓希望排在最後一個,因為它是其中最可怕的。我沒見過比這更令人感動的象徵。因為跟人們所相信的相反,希望等於忍受順從。活著,就是不要忍受順從。」


沒有一雙巧手,並未在獄中學會改衣服,也不曾把囚衣摺到起骨,邵家臻唯有以書寫作錨、用一隻中指逾越囚禁的界限。患有糖尿病的他,要定期到醫院測血糖和打糖尿針,不過,每當他發現懲教職員對囚友態度惡劣時,他就會安靜地拿消毒棉花抹手指,然後遞出一隻中指。他回憶說,「中指的意義是,第一,我知道我仍能選擇,第二,這個選擇帶有政治性。」這是一趟短暫的跨越,彷彿此刻的邵家臻由413100(被囚禁的編號)再次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在磨難中創造細微的快樂。這隻中指所象徵的信念和希望,是永遠無法被囚禁的,而這正正是無罪之身的政治犯,與一般囚犯截然不同的地方。


這些是邵家臻在獄中閱讀的書籍,他的「終身冧巴」413100將牢牢地烙印在書頁上。


當香港愈來愈多政治犯


在邀約邵家臻做訪問之前,《坐監記》已被懲教署列為禁書,理由是「影響監房秩序」,如要帶進監獄,必先撕走其中三頁,只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撕不走書中人在「艱難時所散播的希望」。如邵家臻所言,「有信念的人坐監是完全不一樣的」,當香港愈來愈多人為追求自由被迫穿上囚衣,當這一件件的囚衣再也無法囚禁這群人的身體,這些會逾越、反抗的政治犯將會為監獄制度帶來怎樣的影響?


邵家臻認為,「首要的問題,就是怎樣處置這麼大量的政治犯。每逢遊行示威,就會有保安來監視我有沒有異常,有否煽動其他囚友。懲教署要如何安置這群政治犯?是分開還是集合?」更何況,如今因反送中而被拘捕的人數早已超過全港在囚人數的總和,而且每位政治犯帶進監房的不是「原罪」而是「正義」,懲教一貫針對罪犯的技倆,之於「無罪」的政治犯,將會一一失效,邵家臻相信「這將會是一種質變,獄政不能不改革,懲教亦從此不一樣。」所以在《坐監記》的最後,邵家臻引用了台灣民運領袖施明德先生的一句話作為自況,又或勉勵:「監獄永遠是自由的燈塔,當有人關在監獄裡頭,就會有人關切,追求自由的火就不會熄滅。」


現在自由的光已在監獄裡亮起,自反送中運動至今有近8000人被捕,當中為數不少已還柙多時,在訪問過後,更傳來獄中手足被懲教署職員虐打、掌摑的消息,懲教之腐爛與醜惡,似與牆外的警暴無異,卻更難監察,故在牆外的人更應把全民監察的力量擴展於獄中,讓懲教變革的主張成為牆外人共同關切並爭取的命題,才能對得住獄中的受難者,追求自由的火才不會熄滅。如邵家臻所言:「政治犯是有重量的,當我們說不要忘記監房手足時,意思是這群人有感召力。或許當抗爭無用,坐監就成為了運動的燃料,我們在牆內受苦,燃燒牆外的人。」


抗爭未完,一如邵家臻出獄後一年,門後卻依然掛著一件仍未剪牌的啡色外套,彷彿囚衣的存在不限於獄中,亦是獨裁者為牆外的所有人早已準備的枷鎖,而在外倖存的我們必須時刻警剔,隨時預備一場「內爆」監獄的政治革命。


***


「3萬Thx!」FF後記:


訪問尾聲,忍不住問了邵家臻一條過分美好的問題:「如果將來有一天,警察被繩之於法,監獄裡全是3萬Thx的話,你還會為他們爭取囚權嗎?」


邵家臻想了很久.......................後回答,「我當然要答......會。我在獄中遇過很多犯下不同類型罪行的囚犯,我經常跟他們聊天,了解他們的為人,以及做事有沒有底線。所以如果真的可以3萬Thx的話,我希望逐一認識他們,才去進一步思考囚權的問題,而我相信這個尋找人性的工程,需要花費很久的時間。」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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