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防疫日子完結,劇場從黑暗中再次亮起來。小型機械運作的聲音劃破沉寂,觀眾紛紛前傾身體探頭,望著一隻迷你的機械狗慢慢步行到台邊。牠一時躺在地上,一時用兩腳站立起來,觀眾樂得大笑。之後,陳炳釗走到台前抱起牠,媚媚道來出他小時候住在中環,家裡曾養狗:有一隻叫Ceasar的被放逐,一隻叫Lucky的自己走失。
後來,陳炳釗在搜集資料和與兄長交談期間,才發現自己記憶錯亂,混淆了兩隻狗。他獨白自己,說受到語義學影響,認為被放逐趕走的是凱撒Ceasar,能夠奔向自由的是幸運者Lucky —- 童年一宗軼事,就此拉扯到香港人去留的問題。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鐵行里》站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支點,橫跨時空,詰問移民潮語境下種種的哲學 —— 例如當一個人熟習的空間扭曲變形,適應有沒有意義?我們又是否可選取任何一個空間住進去,說那裡就是「這裡」?在位者不僅能拆下種種高樓大廈,甚至掌控書寫歷史的權力,我們如何以保存記憶,以及肯定自己記憶是真實,作為另一種論述對抗?
Ville與Cite之別
以陳炳釗獨白開場,《鐵行里》早已預告這是圍繞個人的劇作,飽含私密的情緒。其中陳炳釗說,自己對鐵行里這條沒甚麼特色的小巷,既有情,但也無法明言,至少說不出口:「我好撚鍾意」。
陳以為自己對鐵行里沒甚麼情感,搬走之後覺得是可有可無的空間;直至政府要收回重建,才催化出深深的不捨。如同香港迎接變幻,住在這裡的人才突然情緒覺醒,意識到自己對這城市的愛。在第二章「城市如何記憶」,由梁天尺與朱柏康分演兩個陳炳釗對話,將劇作由個人層面延伸至一個大規模的集體現象。討論中引用了法文ville與cite的分別,前者指一個由建築物構建的有形城市;後者指一個居民鄰里對空間有感情和連結的地方,指涉港人近年對香港各種事物的關懷,關鍵地,使香港由ville變成cite、由沒有生命變成會呼吸心跳。
隨著劇作推演,兩個陳炳釗繼續探索空間的意義,並引用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於1968年的劇場著述《空的空間》(Empty Space)中的思想:「我可以選任何一個空的空間,然後稱它為空曠的舞台,如果有一個人在某人注視下經過這個空的空間,就足以構成一個劇場行為。」指向部分移民他國的港人相信只要能夠在新的空間落戶扎根,就能構成另一個「香港」。另一個陳炳釗不同意,認為真正「空的空間」是不存在的,一個空的空間外面總會被歷史、社會、發展各樣包裹住。
劇作描述2019年:「商場變成戰場」。當時陳炳釗感到困惑,離開香港到伊斯坦堡散心。在海邊眺望對岸的金角灣舊城,他卻說自己眼前見到的是高樓林立的維多利亞港,再次呼應人的情感是能夠使城市變得靈動,盛載溫柔。
極權與空間
在城市研究學者黃宇軒參與下,《鐵行里》對於空間的解讀更有層次。除了上文提及人民與空間的關係,劇作亦聚焦於極權如何利用空間,壓迫人民。劇作引用19世紀時期的奧斯曼工程,歸納出計劃對巴黎街道規劃的影響,是使其不再適合架設路障,反而方便軍隊的大炮、馬車通過,向兩旁的小巷開火,帶出由政府界定標準與重新規劃空間的危險。
套用在香港的語境,我們未必能找到一樣的情景。《鐵行里》嘗試觀照市區重建的好壞,包括某些進步的確促進城市發展。然而,劇作整體上始終採取一個較有保留的態度,例如由市建局設計及翻新的 H6 Conet,某些展覽需要上網登記,也不准小孩亂跑亂碰。《鐵行里》著眼於公共空間能否盡量減少限制,增加市民的自由,達至快樂共享的意義。
有關公共空間的討論,一直延伸至第三章「潛行者」,時間線推移至2045年,講述一批移民後代返港尋找自己的故鄉。不過,在港府監控下,他們必須戴著眼鏡,無法望見城市的真實面貌。故事反映當權者對某些領域下達不合理的禁足令,強加欄杆或閘門,確實阻隔了人與空間的互通,形成不必要的秩序。
記憶中潛行
最後一層對空間的理解,是記憶如何改變我們對它的視覺。陳炳釗引用愛恩斯坦的說法:「時間是空間的奴隸」,仿佛意味我們慣常以為是對等的時間、空間,其實是有高低之分 —- 至少在人類感知的世界中,時間不斷向前推演,一日復一日,但空間是自有永有,無論被核彈夷為平地或被病毒污染,物理上的空間都是永恆存在於某一點。
與它相對的,不是時間,是記憶。在我們不知情下,腦袋把不同資訊搞亂,使我們的記憶充滿幻像。劇作一開始說明Lucky與Ceasar的例子已點明道理,到了尾聲更嘗試呼應,並為混亂的記憶發掘出多一層意義 —- 趙鷺燕飾演的移民後代回到香港,來到中環行人天橋上,她說記得小時候曾在這裡,經過許多巨大的塗鴉文字;她媽媽卻堅持,當時女兒仍未出生,是搞錯了。
要麼就是媽媽記錯,要麼就是女兒記錯,但重點卻不在這裡。《鐵行里》要折射的,是人對於空間多熟悉,就可以勾起某些記憶,而這些記憶不一定是自己的。趙鷺燕在舞台中央,以誠懇的眼神望向觀眾,呼喊:「媽媽!我真係見過呀!」那句說話的力量也撼動到進觀眾心坎裡。
女兒堅持她真的見過,有兩種解讀。第一種是她對於以前在香港發生過的抗爭有很深的感受,就算她沒有親身經歷,那種情感龐大得可以扭曲時空,讓她感知到自己走過那些街道;第二種是她從他人的眼睛見過,在報章、新聞圖片、網絡直播等媒介認識到,仿如親歷現場。事實是,個人的記憶是不完整的、滿是缺陷;但經過整合的集體記憶,包含情感在內,都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