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掂行掂過」是廣東話成語,意指無論經過甚麼怪誕或悲慘的事,街道行人仍可保持「掂」(不錯)的狀態,繼續如常地行走。它的近義詞包括「視若無睹」,但掂行掂過可能是見不到,只是剛好路過了一場災難;「直行直過」在客觀意義上較接近,惟失去了那種處之泰然、很「掂」(不錯)的意境。
鄧樹榮工作室主辦的無對白劇場《掂行掂過》由黃珏基及陳庭軒執導,於香港文化中心上演。劇作以香港的城市街頭為座標,詰問我們平時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甚麼,背後的動機與緣由又是為何。如果將《掂行掂過》當中的母題精神放大,也許我們也可以自我叩問:我們為甚麼「掂行掂過」他人的困難、痛苦,與城市裡的政治禁忌。
所謂「關懷」的兩種論述
劇中出現過各類型的「弱勢社群」,例如老人、露宿者、孕婦、殘疾人士等,但導演顯示不是刻意放大他們——因為佔全劇更大比重的,是身分不明的路人。他們有不同年紀與職業,但都是很普通的路人,就如常地從某處步行一段距離到另一處,呈現出異常寫實的城市面貌。
然而,那些非常偶爾才出現的「弱勢社群」畫面,卻一直在觀眾腦海中揮之不去。其中一個原因,或者與他們在公共空間逗留時間較長有關——中產市民無聊沒事做,可去咖啡室坐一個下午;但基層市民想要免費低廉的娛樂或休息,只能在街道或角落。另一原因是觀眾帶有「關懷的眼鏡」去看待「弱勢」:我們覺得他們慘、可憐、需要照顧,所以把關注力都放在他們身上,產生弱勢人士佔劇作很高比例的錯覺。但社會是否需要如此二分的界定?陳庭軒演後提到他在街上見到發瘋大叫的人,覺得連結到他自己——也許是那種生活的壓力,或者痛苦,或單純是被定義為不正常這回事。想深一層,我們與他者都不過同源同類。
要切入及剖析「掂行掂過」這種狀態,恐怕離不開一個老生常談的道理:我們不能對別人的需要或困難視若無睹。所以其中一幕下雨天,正正勾畫了人人都掂行掂過,不向忘記帶雨傘的人伸出援手,因此淋雨的人就感冒打噴嚏。但《掂行掂過》包含的意義遠多於此:它還勾勒出有人跌倒被扶起時,不想接受他人協助的尷尬況味——仿佛意味有些時候,「弱勢」的人未必希望遭受注視或關懷。
這樣一幕駁斥了先前另一種論述,並把兩把各有洞見與盲點的聲音呈現出來,任由它們交叉撞擊及挑戰,有點巴赫汀所提出「眾聲喧嘩」的意味;同時,我們找不到影射的作者(the implied author)的聲音,無法判斷作者獨尊哪一個說法,作品完全地開放予觀眾,很有意思。
沒有衝突與敘事的劇場
「掂行掂過」不等於見不到,但所謂見到又是怎樣的狀態?劇作幾幕有人舉起手機影相或錄影,但他們匆匆拍完就離開,沒有走近向被攝對象了解。這些行人到底出於喜愛、嘲笑或厭惡所以拍攝,都無跡象可供考據;生活仿佛一場完全沒有情感的路程,只是不斷走著走著。
是次製作只有單單12個演員,卻扮演了上百個路人角色,每次出場都匆匆走過各種對角線,又在後台換衣裝改變身分。《掂行掂過》成功營構出各條真實街道與人物,但演員實在太忙,很易出戲,略欠對角色的掌握。唯獨年輕演員陳祖儀較有亮點,尤其當陳與人簽收貨物時,不慎甩手把紙筆跌落地,很是狼狽;扮演身穿校服的學生或手執飛機玩具的小孩時,又不失童真感覺,駕馭到不同年齡與心境的角色。
傳統劇場著重「衝突」與「敘事」,偏偏《掂行掂過》裡人物明明碰面,但也若無其事地經過彼此,加上無對白的設計本身,挑戰戲劇常態。不少觀眾反映劇作包含太多事件,使人看得頭暈,但也許這正是導演刻意安排:在現實中,我們日復日經過多少人生百態,何嘗不是來不及觀察、慰問與反省?
被市民所遺忘的政治
《掂行掂過》每次轉場,都有一群身穿深灰色(近乎黑色)衣服的演員,井井有條地抬起鐵馬,搬去另一處。他們沒有交談,但異常地有秩序與默契,眼神堅定有著共同目標。情境超現實得來,又讓人覺得有點熟悉,曾經有市民搬移路障的示威畫面一閃眼前。撇開這些猜測,有一群與日常行人不一樣的市民,以「不正常」的方式橫過、進入、僭越街道與馬路,並以人手的方式改變物件固定的擺位,構成另一種空間,已是非常有趣的奇想。此外,演員亦使用雨傘與帳幕等道具,架置於香港時空來看,亦似乎指涉傘運時期。
一開始,劇作把鄧天心飾演的一個塑膠娃娃放置在垃圾堆中呆呆地站立,直至全劇結束。隨著時間與空間不斷演變,始終一動不動的人像所承載的意象,卻仿佛隨之流動。置於垃圾堆中的她,既像被遺忘的社會低層,也是半物件半人的跨界別存在,甚至一尊民主女神雕像。導演這一筆開放予觀眾思考,但唯一肯定的是,這個塑膠娃娃完全是「房間裡的大象」的象徵:一個無比奇異、龐大、明顯、人人都見到、卻不願觸碰的問題;它也是全劇最大、解不開的符號,在觀眾心中留下「它是甚麼?」的疑問,久久纏繞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