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記憶在離散,許多人與事彷彿都也留不住,城市空間的發展與變遷,也令熟悉的社區變得陌生。面對大環境的改變,我們該如何安頓心靈,這是「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新作《鐵行里》,想與觀眾一起探討的領域。導演陳炳釗以家族故事為靈感,揉雜敘事劇場、多媒體裝置、錄像、光影、聲音等,與朱栢康(朱康)、梁天尺(阿尺)等舞台劇演員,帶領觀眾走進隱匿於中環鬧市的小徑,回溯我城,重返出走的起點。
三個「陳炳釗」,不能調和的矛盾
短短的一條中環細巷,即使陳炳釗在這裡長大,也笑言最初覺得「鐵行里」沒甚麼好講,因此亦不在主題街道的考慮之列。然而,隨著發展與市區重建的計劃,這裡跟他成長的年代相比已有不少改變,讓陳炳釗想帶領觀眾,潛行回到城市拆遷前的鐵行里,尋找街區情感裡最深刻的畫面。「一般來說,大眾對中環的認知,是荷李活道周邊的華人社區,就算我告訴別人住中環,要再解釋也很困難,有時行過鐵行里,亦不好意思說自己住在這裡,但它對我identity的影響卻絕對存在。」談到《鐵行里》的創作緣由,陳炳釗表示最初的構想,是從香港街道的故事出發,從空間講述一個地方的變遷,甚至是對未來的投射。就在他構思文本創作時,得知鐵行里與毗鄰的幾條街道,將被納入市建局的「美化工程」計劃,有關當局聯絡相關住宅的業主立案法團,提出鐵行里美化工程的津貼,作為其中小業主之一的陳炳釗自然參與其中,讓他覺得不如就以這條經歷香港開埠、百年拆遷、市區重建,卻一直幽幽存在的小巷,作為是次演出的核心主題。「起初構思的內容比較貼近紀錄劇場,但經過首階段的資料搜集後,希望能夠離開自己的生活層面,談街道變遷,甚至整個中環的變化,然後發現這樣會旁及其他東西,例如中環海濱為何出現、中環碼頭如何變遷、財團之間的關係等,最後就想收窄方向成現在的文本,藉著街道與社區空間,談此時此地對於城市的感情。」
整個演出分成四部份,導演陳炳釗從自身老家出發,搜集大量紀實材料,帶領觀眾走進虛實對照的魔幻時空,首半部分以非故事元素,透過舞台空間呈現城市回憶,並藉錄像的介入展現不同空間,陳炳釗亦會以自述形式現身舞台,透過敘述回憶交代真實背景。後半部分則以故事劇場為主,其中朱栢康與梁天尺的演出部份,更會分飾同樣名為「陳炳釗」的角色,與真實世界的導演陳炳釗作遙距呼應。「搜集了很多資料,卻發覺很難完全進入真實的世界,好像很破碎,距離亦很遠,呈現的資料變得很冰冷。對我而言,感受最強烈的始終來自個人回憶,所以除了阿尺飾演在鐵行里長大的我,不如也虛構另一個陳炳釗,通過他們兩三次的相遇,真真假假作交替側寫,將他們的觀點與人生重疊。」
朱栢康飾演的城市規劃師「陳炳釗」,與梁天尺飾演在鐵行里居住的「陳炳釗」,對城市建構上的看法貌似不一,但導演強調兩人並非處於對立面,畢竟在保育歷史與未來發展的議題之間,即使再頂尖的城市規劃師,都無可避免要面對不能調和的矛盾。「城市的出現,就是整體的規劃,規劃師除了要考慮如何保育過去,更多是對未來發展的考量,某程度他們亦是政治家。建立城市與打造民族的概念很相似,由下而上固然是種理想,但本質總是注定由上而行。」朱康則以動畫《聖鬥士星矢》的角色,來形容自己與另一位「陳炳釗」的關係。「對方看似說了另一種反面,但我覺得更像是提出了一種問題,對於本來很熟悉的地方,到慢慢變得不再熟悉,到底我們應該依憑著甚麼想法,如何自處?我常常形容自己是『暗黑聖鬥士』,他看來是與聖鬥士對立,亦似分別代表好人壞人,但慢慢交集後,其實大家都像一面鏡子,有著某種道理與原因,只視乎彼此各自如何定位。」阿尺飾演的「陳炳釗」,則在鐵行里居住長大,看似是導演的個人寫照,但在排戲過程中,阿尺覺得這個角色只反映導演內心的某部份,當他嘗試捉緊那種介乎回憶與現實世界的失落感,卻發覺很難用上甚麼明顯的字眼將此形容。「那種力度,其實幾溫水煮蛙,它並非一種抗爭,也沒有明顯的外在行動,不會一下子全部抒發出來。我覺得導演內心的那個部份,並非完全覺得自己在城市沒有位置,卻像身在日落時分,當黑影愈來愈近,就嘗試透過內心回憶,找尋屬於自己的位置,那怕外面變得漆黑一片,亦想透過回憶建築物與城市歷史的痕跡,尋回一點光。」
「一係抓狂,一係迫自己冷靜」
從十多年前的《hamlet b.》到《金龍》、《醜男子》及至《午睡》,朱康與阿尺都曾先後多次與導演陳炳釗合作。再次回歸舞台劇的朱栢康,笑言將自己的角色看待成導演助手,並嘗試找方法從導演的角度思考,再透過自己的角色加以表達。「當我接觸這個角色後,就認為無須study太多,反而該多找途徑理解導演的vision,從而透過我的point of view表達。究竟我們改變一個居住環境,中心點是為了甚麼?為了機構,市民,抑或政府?遺憾是愈來愈多應該保育的地方,很多具有價值的iconic地方,都不知道實質原因而被拆卸,在我的point of view,會思考這些對市民帶來多少影響,是否可否連結後代甚至扣連前人?」闊別劇團數載,再次演出陳炳釗編導的戲劇,除了讓朱康更加珍惜彼此就創作展開的交流,也令他感受到導演刻劃角色的內心變化。「之前有七、八成時間,都是與他們合作,這次回來很快就已有種默契,排練過程我也懂得如何按捺,看看怎樣能被導演用得著,有時還會反過來作些提議,我很享受這種創作交流。釗叔的作品很多時候都是question身份危機,這次亦然,但同樣講述一個人如何在大環境自處,往時的角色會更加抓狂,相比之下,今次則比較冷靜,卻非麻木,角色給我的感覺,是在擔心這個環境的變化。」
與陳炳釗的舊作相比,這種沒有從外在行動完全釋放內心的差異,阿尺在排演的過程中也感受得到,並說當中與過往的最大分別,是自己亦隨年月變得更加成熟,因此能更有耐性理解每句對白背後蘊含的意義。「這次不能從外在行動,表達出我應該點做,感覺如何釋放,分別亦在於此。這令我會想再看得更加仔細,到底劇中想表達的東西,是否我想像的那回事,也想知道一件事可以有多少layer。」對於刻劃人物角色上的分別,陳炳釗說很大程度源於現實狀況,很多事情皆無法介入,因此不能通過批判或用力譴責去表達。「現實就係咁,一係抓狂,一係迫自己冷靜。面對這個社會,我作為小市民的唯一激情,就是用兩年時間籌備這次演出。很多事情,例如朋友的去留,我不能介入,自己也沒有子女,未來下一代會如何,同樣無法介入,只能做個相對冷靜的觀察者。」在搜集資料的過程,素材之多須作取捨,陳炳釗表示起初亦有想過,通過某些例子作抵抗或批判,但當消化過所有資料,反而想回到情懷的方向,藉演出探討城市人的心靈可以如何安頓。「當到了一定年紀,看到城市的變遷,自然會落入上一代人的某種懷緬,但除了感慨、祝福、抵抗外,我覺得還有個很值得探討的領域,是心靈可以如何安頓。在搜集資料的過程,香港的社會狀況令我們心靈根本無法安頓,很多人選擇離開,他們帶著懷緬與記憶而走,這些都影響了我的創作。每個人對某個地方,都會投射自己的感受,但我覺得很難用確切的字眼來形容,例如說這裡是我們的家,或我們的根,都不恰當。從我最初的創作構思開始,故事的核心都是希望讓觀眾返回屬於自己的地方,所謂的『返回』,可能需要兜一個圈才回到,而且是以一種未知的方式進行。」
忐忑多時,表演場地終可重開,對於再次走進劇場與觀眾會面,陳炳釗坦言自己有種恍惚感,畢竟上次能安排觀眾入場的演出,已要數到2020年的《聽搖滾的北京猿人》。「當再次看到觀眾入場,坐在auditorium等候開騷,我覺得自己應該會有種陌生感。我也不太想像到觀眾的心情會如何,尤其在這些時候,仍能安頓心情進入劇場,很厲害。」劇場演出以外,「前進進」亦安排了《鐵行里》的延伸活動,並邀請了「懷疑人生就去」的團隊成員黃宇軒(Sampson)及羅妙妍,下月與導演陳炳釗漫遊中環街區,將戲劇世界與現實生活的鐵行里連結起來。「既然Sampson最擅長行街,舞台又沒有辦法如實呈現真正的城市空間,不如就請他帶領參與者一起步行,並以鐵行里作為起點,貫穿戲劇裡的部分情節,留待觀眾逐一探索。」
《鐵行里》
日期及時間:2022年5月14-16日|5月18日-21日:20:00、2022年5月15日|5月21-22日:15:00
地點: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大盒
票價:HKD 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