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條例逐步放寬,戲院重新開業,爭相上映的超級英雄大片相信是不少影迷的首選,但蝙蝠俠奇異博士與霍格華茲魔法師並不是我們唯一的選擇。儘管相對小眾,但《無處安心》(Flee)確是其中一部相當重要的年度之作 —— 尤其我們常說,當下是所謂的離散之年(另一部是尚未正式上映的《貝爾法斯特》)。
先說電影背景,《無處安心》來自導演 Jonas Poher Rasmussen 訪問一位在其丹麥故鄉小鎮相識多年的兒時好友阿密(化名)。同是天涯淪落人,Jonas 生於猶太裔家庭,祖輩為躲避大屠殺而逃出俄羅斯,再由波羅的海逃至丹麥,跟阿密年輕時從阿富汗橫跨俄羅斯、美國與歐洲多國的逃亡路線有點相似。或許從阿密身上找到自己的家族記憶,多年後導演想為阿密拍一部回憶錄,重構他的逃難歲月。然而,因為片中講述的是一段至今仍然不能具名公開的經歷,因此這也是一部非一般的動畫紀錄片。
電影除了在辛丹斯獨立電影節贏得特別評審大獎,於今年亦同時入圍奧斯卡最佳動畫、最佳紀錄片與最佳國際電影三項提名,三者概括了電影的基本背景:這是一部丹麥語、關於阿富汗移民,以動畫電影拍成的紀錄片。動畫紀錄片聽起來是有一點矛盾,畢竟紀錄片的性質是寫實,動畫電影則是一種虛構的形式,一般來說,紀錄片裡夾雜動畫片段的做法較為普遍,譬如一些回憶片段的描述,或無法實地取景的情況,都會如此處理。而換過說法,就意味著《無處安心》是一部從頭到尾都不能實拍,連地名、人名和時間都要替換或模糊處理的作品。它是必須透過虛構的動畫形式,才能寫實呈現這個真實故事。
故事講述阿富汗少年阿密,無奈生逢戰亂年代,年輕時與家人逃亡出國,冒險「賣豬仔」到剛剛經歷蘇聯解體、百業蕭條的俄羅斯,繼而等待機會一個接一個各自偷渡到其他國家,尋找一線生機。最痛苦並不是那些險象環生、受盡折磨,甚至死在貨倉裡的逃難歲月,而是逃亡過後,他的餘生從未獲得真正的安心自由。當初透過人口販子提供的假護照,預先背熟令自己不會被遣散回國的假身世,阿密聲稱全家被殺孤身一人,才能騙過入境關員得到政治庇護。然而他需要為一時權宜的謊言付出無形代價,終生不能使用真正的身份生活,與逃難分散的親人亦無法相認,更不能對任何人坦露自己的過去。儘管來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國家,過著安穩的生活,他卻始終無法安心,無法再相信任何人,總是孤單低調,活得提心吊膽,恐懼從未真正遠去。事實上,也是紀錄片導演對這一位童年好友的心結,儘管相識半生,但他知道對方從未放開懷抱,跟自己表述身世。如紀錄片所述,阿密擔心一旦情人離異、朋友決裂,身世秘密便成為把柄,有朝一日他會被出賣,連累其他流落異鄉的兄弟姊妹。
《無處安心》的動畫製作相對簡陋,但這種粗糙和低禎數,反而表明了它本身就不是要呈現一部動畫電影,而是因為導演需要提供一個讓受訪者能夠安心說真話的平台,親口訴說自己隱藏半生的逃亡經歷。它是不得不採用動畫形式來製作紀錄片,以虛構的創作媒介來保護真相,因為要傳遞一段真實的故事,所以它不能如實呈現。而電影背後亦牢牢牽連著幾重信任,包括受訪者阿密對導演及拍攝團隊的信任,電影本身對阿密那段親身經歷的信任,以及觀眾對如此一部以虛寫實的動畫紀錄片的信任。任何一方的不信任,電影就只是一部栩栩如真的動畫電影。
關於第三點,個人而言是特別敏感,卻也是對《無處安心》感受最深刻之處。前幾年曾經完全信任一部台灣紀錄片,未幾卻揭發了片中的受訪者、地點,以至導演本人的複雜身世盡皆作假。電影不但淪為廢片,此後我對很多紀錄片都有些保留,至少認定當中一定有剪輯創作的部份。坦白說,《無處安心》最初同樣令我有此疑慮,但這部完全有可能憑空創作的電影,還是有著一些輕碎的細節,得到了作為觀眾的我的信任。譬如逃亡期間既荒謬又光怪陸離的見聞,讓主角耿耿於懷的一些遺憾,加上主角是一位久久不敢跟家人出櫃的同性戀者,然而這種禁忌卻成為了他憶述逃亡歲月時不能說卻用心記住的浪漫片段。在顛沛流離中選擇記住最輕盈的,而且只有親身經歷過才會那麼認真記住,再一點一點連接起來,重構逃亡回憶。《無處安心》的動人之處,是它儘管那麼迂迴虛構和粗糙,但仍能令人相信它的真實細膩。
於當下香港看到這部電影,不止覺得唏噓,同時還有點難堪。畢竟《無處安心》所指的離散,跟當下港人所面對的各種離散,移民到異地開展第二人生的經濟與生活顧慮等等相比,兩者完全不可相提並論,或者就像港譯戲名「無處安心」如何掌摑政府推出的全民健康追蹤程式「安心出行」,當中許多關鍵的差異何其諷刺,當我們開始說著悲觀、絕望、再無選擇而不得不離開之際,其實我們遠遠未到絕望,還有很樂觀的未來,還有選擇的餘裕。
電影有一幕令我看得如坐針氈,像熱辣辣的搧了安坐椅上的我一記耳光,讓我無從呼吸,然後聽到旁邊的觀眾啜泣、抽出紙巾。一艘滿載難民的貨船好不容易捱過了驚濤駭浪,死裡逃生,終於遇到一艘剛好駛過的長途郵輪。貨船上的難民抬頭伸手渴望獲救,憧憬自己即將能走上郵輪過著那種生活;郵輪上的旅客則低頭看著那些難民,竊竊私語,紛紛舉起手機拍照,然後散去,像看了一幕海上生態表演。沒有遊客打算拯救難民,最後郵輪傳來廣播,郵輪並不會收留任何人,卻已經報警,隨即會有執法單位前來搜捕,將他們遣返回國。看著《無處安心》這部紀錄片,某程度上無異於那些在郵輪上與難民四目交投的遊客。而當我們說想像著自己是逃難似的(沒錯,是「似的」)離散,舉家遷徙至另一個城市,其實從不是真正難民,卻只是郵輪上的長途旅客,並未飄零離散,僅是遠遊。
移民之後,無論親疏都總會看見有人更積極在社交網站分享異地生活點滴,細訴適應與否的文化衝擊。阿密說,看到身邊的難民仰望郵輪興奮雀躍,覺得難堪。那種難堪,像我最近打開社交網站看到的那些遙遠的近況。但說穿了所謂的重新開始其實不是從零計算,所謂的第二人生,其實仍是沿用至今的舊帳號。
急於訴說與分享的一切,要報過平安或是傳達「我仍然活得很好」的那些近況,某程度上都有欲蓋彌彰的矯情。當然,網絡世界人人都經營著一個經過包裝、一個被期待看見的模樣,但《無處安心》的主角卻為自己隱姓埋名、經過重新包裝而安穩過活感到羞恥,還自嘲偶爾會被那個杜撰出來博取移民所同情的偽身世觸動落決,經歷是假的,家人沒有被屠殺,只是各自分散不能相認,但那些傷痛是真實的,只是真實的創傷已被遮蓋不能公開,他的第二人生是真的用第二個身份去刷掉真正的過去,換取粉飾太平的生活。然而,離開故鄉,換上新的身份,為脫離苦海而矯情作假,結果讓阿密一輩子都無法釋懷。
安心出行就像那艘錯身而過,帶來無限憧憬的豪華郵輪,但實際上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心安理得,阿密從未離開過貨輪上的幽閉方艙,往後仍然活在愧疚、恐懼與緘默之中 —— 直到他在丹麥小鎮認識的小孩子,長大後成為電影導演,把他的真實人生拍成一部如此虛構的動畫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