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身立命,何以為家:《無處安心》

影評 | by  藍筠雅 | 2022-05-06

以往不乏以難民作為題材的電影,除了由於政治動盪以及戰爭而被迫離開家鄉被冠上難民之名的敘事以外,獲多項奧斯卡提名國際電影《無處安心》的野心更在於從主角揭破秘密後的種種真象後的叩問,我們需要的純粹是悲慘傷痛的難民故事,抑或是真實的共情?在宏觀的政治、內戰的種種歷史事件下,在於主角「Amin」喪失的是關係以及在生命中與他人失去一切的連結,也是數十萬名難民的共同記憶的痛點。

《無處安心》(台譯:漂浪人生)是結合動畫與記實的動畫紀錄片(animated documentary)。以攝錄受訪者原聲訪問後使用動畫製作的方式(illustrated radio documentary),聰敏地保護主角「Amin」接受難民庇護的身份,也正因如此,《無處安心》才能夠以動畫形式逐漸揭示主角Amin深深藏於暗處的秘密,道出守護着家人而背負了整個人生的謊言,從訴述故事者對謊言的層層拆解,透過電影帶觀者深入充滿歷史創傷的童年,紀錄片的攝錄過程也同時是治癒他創傷的過程。

電影導演約納斯波赫拉斯穆森(Jonas Poher Rasmussen)起始已帶出他早在青年時期,從主角阿密逃亡到丹麥時的相遇起述。導演在訪問中提到(註一),為他攝錄訪談前,即使認識他已經有許多年的好友,也曾經共渡快樂與心碎的許多時刻,但對於他真實的過去,也僅僅知道主角懂一點俄語,以及曾經逗留在俄羅斯以外,電影中所聽到的是他第一次向導演說出的故事。動畫的軌跡經常故意留下的斷續、不連貫的軌跡。有如真實訪談時切開的時間點,是讓主角停頓的空間,確實訪談錄音過程長達三、四年,記錄下停頓的空間主角的喘息,也是他逐漸打開心扉的過程的證據。

「所以你的姊姊們最後活下來了?」

導演以疑惑的聲線,揭開了Amin一開始講述他的故事的不合理性,從訪談及動畫道出Amin的人生及藏在心中秘密,他仍然擁有家人。他最年長的哥哥身在瑞典,幾乎耗盡半生守護他的家人,依靠清潔工微薄的積蓄,讓家人能夠逃離俄羅斯,也為此失去與願意與他建立家庭的伴侶;另一個哥哥犧牲了他的將來換取Amin能夠逃離俄羅斯一絲希望。

當主角一家從俄羅斯偷渡到瑞典時候,早已殘破不堪,載着眾多難民船隻因不敵風雨穿水。盛載難民的破爛船隻,反襯着與豪華郵輪的咫尺之近,也意指着難以逾越的距離。郵輪上乘客開始高舉他們的鏡頭拍照,鎂光燈下,從主角抽身再述說,他感到的是辱恥,郵輪上觀眾的俯瞰尤像看見動物園中的奇珍異獸,不斷來回而去無數的閃光燈,在乘客或旁觀者的眼中,難民的景象對他們而言一種客體、是一種對於他者的奇觀;當我們站在在Amin眼前,卻只有感受到無盡的難堪。而及後他們被遣返到愛沙尼亞,那個不堪殘缺的難民營地,主角說起曾經有記者們來過拍攝那惡劣的居住環境及不堪骯髒的衛生設備,苦苦等待一線曙光的他也曾以為有所迴響,也曾經以為會得到真正的關注,後來得到的訊息是「要麼在難民營等死,要不就遣返到俄羅斯。」。

蘇珊‧桑塔格在《旁觀他人痛苦》中,指出鏡頭作為當代主要的媒介,鏡頭影像是對於不幸的事件以及他人的痛苦作出重構,而那些特定的傷痛時刻所建構的影像,實質是特定一刻時段的切割,被內容及重新使用後,傳達到被觀看者的時候,已是一種扭曲的事實。桑塔格認為攝影作為媒介「提供了無數機會讓旁人旁觀及利用他人的痛苦」。

可見不論是Amin還是無數擁有著諸如共同經歷的的難民們,不管在電影中乘客手持的鏡頭下,抑或是媒體報道中當中,他們僅僅是客體,然而影像中對真實經歷的Amin,卻是無比真實的絕望無力。《無處安心》講述的不只是代表着眾多顛沛喪失家園者的縮影,同時透過真實的故事去叩問,為什麼Amin要對所有人隱藏真正的秘密?究竟觀眾、媒體下的受眾需要的是一個悲慘絕倫的故事,還是願意直面及聆聽主角親口說出他真實的痛。

正正在《無處安心》中動畫以手繪的圖象配合Amin訴說的經歷與情感,利用色彩具現主角第一身的感受,從手繪動畫顏色的波動與轉換中內化觀眾的感知與情緒。《無處安心》從動畫的色彩流動與線條呈現出諸如恐懼、憤怒、快樂的情感。總是伴隨着Amin的粉紅色隨身聽勾勒出美好的童年記憶,以明亮的黃藍色表現從童年阿富汗與家人共渡的快樂時光;在他們一家逃離阿富汗家園的過程中,以白與灰交錯的流動線條描繪逃到莫斯科等待離開、苦悶乏味的時光;人口販運偷渡的場景遇上危機,充斥不安及恐懼,並以大量黑與紅描畫主角心理狀態。《無處安心》從主角第一身的敍事,並以動畫色彩刻劃角色的情緒變化及營造場景,真實的事件結合可視化的情感,顏色予以了真實且深層的意蘊。

可見真正的關懷並非止於強調牽引情緒讓觀眾感動,見證共情不限於用鏡頭凝住真實影像。是見證了歷史性事件的同時,不乏情感上的思考與震撼。Amin從揭破中記實,娓娓道出販運人口的人曾烙印在他記憶中虛構的悲慘故事,他原來的真實經歷不最為足夠地「感動人心」的真象。我們需要是打動人心的故事?還是主角須保全自身免被遣返以及守護家人下而作出的謊言中看見真象。電影阿密的奔走逃亡,失去了人際關係的信任以及續存,以致宏觀歷史對每一代帶來不能磨滅的傷痛,還有主角見證人性醜陋的無力而生下無盡的愧疚。

《無處安心》英文片名《Flee》,帶有奔走,逃難以及危險的意思。導演於電影起始時詢問Amin,「家」對他而言是什麼。「家是安全的。容許安心待着,不用擔心被迫離開的,不是臨時的棲身之所。」,不論遠望的烏克蘭還是正身處的香港,流徙對我們以言似遠還近。安身立命而不再受奔走及免於恐懼的路上,不論是尋「回家」的途,或是尋回「家」的道,依然很遠。


註一、https://variety.com/2021/film/features/flee-jonas-pohen-rasmussen-afghanistan-crisis-1235052305/


《無處安心》:重獲自由的安穩日子,讓你羞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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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筠雅

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學系(一級榮譽)畢業,現為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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