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安心》:重新定義紀錄片的意義

影評 | by  葉嘉詠 | 2022-06-09

《無處安心》講述主角阿密從阿富汗逃難到俄羅斯再到丹麥,一直無法獲得心靈安穩的人生,直至拍攝這部紀錄片,他才向導演透露隱藏已久的身世秘密。這樣奇情的故事以紀錄片的方式呈現,並被視為是「一部重新定義紀錄片之作」。究竟這部紀錄片注入了什麼新元素?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何要重新定義紀錄片?


紀錄片的虛假和動畫片的真實


《無處安心》最特別之處是混合紀錄片和動畫片兩種模式,模糊既有電影類別的定型定義,由此帶來突破,而且電影中穿插很少紀錄部分,大部分畫面都是動畫,這也是比較少見的。更重要的是,動畫和紀錄並置能夠互相指涉和補充:在紀錄的真貌之中虛構假象,在動畫的想像之中帶來真實。


中外電影都不乏紀錄片,如奧斯卡最佳紀錄片《AMY》、台灣「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紀錄片、香港許鞍華導演紀錄片《好好拍電影》等,而《無處安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紀實片段有二,但兩個片段都不只是真實的紀錄,而是隱藏假象。一是麥當勞在俄羅斯開幕。片段所見麥當勞叔叔、滑嘟嘟等人物在門前歡迎顧客,這樣盛大的場面象徵西方資本主義的入侵,但對照當下現實,麥當勞高調宣佈退出俄羅斯市場,過去的真實與現在的真實巧妙地二合為一,令人懷疑電影片段的歡樂場面是否只是幻象。當然,在這樣的時機觀看這部電影,反映了電影藝術蘊含珍貴的歷史和時代價值,實在饒有意義。二是結局。片段所見阿密終於與情人同居(還有一隻可愛的貓),應該算是美滿的結局,但這個結局並不是兩人關係的終點,反而留下想像:阿密一直不敢對情人說出自己的真正身世,情人認識的阿密只是別人為他虛構人生的阿密,所以,隱藏秘密的阿密能否一直與情人相愛下去?眼前的安居可能只是暫時性的?


說到動畫片,觀眾當然不會遺忘唱到街知巷聞的Let It Go《魔雪奇緣》,還有同樣獲得奧斯卡最佳動畫片的《千與千尋》等。這些動畫片大都在暑期、聖誕節、新年等合家歡時段上映,看來動畫片是比較輕鬆愉快的,《無處安心》也有快樂的動畫片段,例如阿密小時候穿著藍色長裙子,在大街小巷花蝴蝶一樣跳舞的動畫,整體感覺也是愉悅的。


但動畫片也能承載沉重的議題,例如第六十屆康城影展評審團獎的伊朗裔漫畫家Marjane Satrapi自傳動畫片《我在伊朗長大》、以墨西哥亡靈節來討論死亡的《玩轉極樂園》。《無處安心》也有令人心驚膽顫的動畫,如阿密在阿富汗的悲慘遭遇,他們一家逃到另一獨裁統治的俄羅斯等。


更值得留意的是,電影開場便以動畫來呈現一個尤如心理治療的場景,這是一個非常耀眼場景。耀眼的意思不只是電影的燈光效果,也不只是只聞其聲而未見主角阿密正面樣子的橋段,更重要的是這是一次真實的回憶。為何會說這是真實的事情?首先,導演指明這部電影是阿密的故事,「因為這是他的故事,以他的聲音說出。」(《無處安心》故事背景)。此外,導演特別安排這個心理治療的場景,目的便是讓觀眾一開始便相信阿密放鬆地向心理醫生道出其真實故事,包括他父親被捕的過程、一家人在阿富汗的生活等。


多種敘事模式保護主角身份


以人物為主角的紀錄片,著重表現人物的多種面貌和內心感受,以上提到的紀錄片都可為例,但《無處安心》卻刻意隱去主角阿密的身份,這方面很值得討論。


《無處安心》以動畫隱藏阿密的身份,是導演運用的方法之一,更需要注意的是,《無處安心》還採用多層敘事模式並置的策略,達至保護阿密難民的身份。最明顯的例子是阿密取得難民身份的「身世」故事,當然是虛構的,但電影沒有由阿密直接地賣慘,相反,導演利用兩個敘事層次,令阿密的身份更難猜測。第一層是人口販子要求阿密謊稱身世,而不是阿密主動虛構家庭狀況,為阿密的身份添上神秘色彩。第二層是阿密複述人口販子要他記住那個騙取丹密難民的故事。第三層是導演呈現出來的紀錄片。在第二層故事裡,阿密家人如何死去?阿密如何獨自流浪至丹麥?這些問題一概沒有答案,因已無法向人口販子求證。所以,究竟是人口販子沒有完整地「作好」故事,還是阿密隱瞞了一些情節,還是在第三層故事裡,導演刪剪了某些片段?層層謎團令阿密的身世更加撲朔迷離。


至於用來隱藏阿密同性戀身份的敘事方式,則有更多變化。不少觀眾都留意到他的大哥付錢給他到同性戀酒吧一幕,那確是非常大愛的境界,但他並不是年少時已直接公開同性戀身份,故此,導演以故事中的故事:偷渡故事中的同性戀「啟蒙」故事來隱藏阿密的同性戀身份,例如阿密偷渡時與另一男孩在車上聽音樂、男孩送他一條項鏈等情節。阿密從不向人透露的偷渡故事中,究竟是否有男孩作伴?項鏈又是否只是阿密單方面維繫友情的想像?這兩個故事層還未足以掩藏阿密的同性戀身份,電影中還有通過阿密的口述和筆記兩種形式作為遮掩。阿密一直在說偷渡故事,而且還提到用筆記錄下來,筆記本的「真身」亦出現在觀眾眼前,這樣雙重的肯定加強了兩個故事的可信性,但觀眾從未見過筆記本的內容,又如何得知真相呢?因此,這兩個故事的真實程度便打了折扣。重重掩飾令阿密的同性戀身份更加難以捉摸。


總結以上所說,導演採用多種敘事方式和媒介的種種遮飾,作用在保護阿密的身份,導演又以動畫片和紀錄片的形式,模糊兩種電影類型的既定界線,突出紀錄片的虛假和動畫片的真實,這樣便是導演重新定義紀錄片的意義嗎?


事實上,如果將《無處安心》放置在更宏觀的層面來考慮,便會發現這部紀錄片的意義,在於阿密和導演都能掌握主導權,掌握拍攝自由,掌握人身自由,掌握思想自由,拍什麼不拍什麼,說什麼不說什麼、以什麼角度和色調呈現人事物等,例如觀眾知道阿密偷渡故事很驚險,但不知道阿密偷渡到丹麥後的生活是怎樣的呢?也不知道阿密如何發憤圖強,成為一流大學的學生?《無處安心》是他們不再受其他人限制,也不再由其他人操控,既安心(受到保護)又無法安心(心靈逃逸)地說自己(不)願意說的故事。所以,這是一部出色的紀錄片,也是一部精彩的動畫片,更確切地說是一部出色又精彩的「紀錄動畫片」。


《無處安心》:重獲自由的安穩日子,讓你羞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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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詠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現於原校任講師。研究興趣包括台灣文學、香港文學、電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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