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拉素羅夫(Rasoulof)的《惡與他們的距離》(There Is No Evil)在柏林奪得金熊獎,本人沒能親臨領獎,由女兒代領,大家都知道導演秘密拍攝好這部電影後,被伊朗政府判監一年。牢獄之災是身後身,身前他拍攝的電影卻站在囚犯的對位——劊子手去思考,為甚麼在伊朗,一個所有年青人強制服兵役的國度內,有些人年年月月,行禮如儀地為死囚行刑?為甚麼有些人不願服從惡法,為信仰拒絕行刑,衝破牢獄一時,卻淪落一生?
思無邪,典出《論語》,倒是拉素羅夫在電影的思考前設。四段獨立故事,四對男女,四段伊朗人生,他們當中有人行義舉,有人服從法律,但說到底,他們沒有人打從心底崇拜邪惡,They are not natural born killer。第一段故事,從一個人成為劊子手多年以後開始刻劃,在鬧市拍攝少不了車廂視角。那個男人抬米進車裡,駛離監獄。一日之內他接老婆放工、接女兒放學、為鄰居救了隻貓、駛到銀行取薪資、駛到母親家照顧老母等等生活細節,不細心觀察,你只道他是一個普通人,有平凡的生活。
行刑過程保留到片末才出現,也因此在導演刻意懸擱下,最後一幕奪人心魄。殺人不過某日清晨的一個動作,死亡不過頃刻之間。生命如燈由綠轉紅。導演又懸擱了劊子手的精神狀態,你很難察覺他心底真正想法,他只是有時凝望物事,如某件衣服,如某支交通燈,沉默而失語的狀態,你無法準確判斷,他怎樣看待自己的工作,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不要思考了,他這個人,其實存活在世界上每一個角落,是我們可能或者即將成為的那個人。當然,鄂蘭會形容這就是「平庸之惡」,可是更加現實的問題是,我們怎樣面對「平庸之惡」?即便不是為極權政府殺人,著實有太多事情上,平庸之惡像深淵一樣凝視著你。你要怎辦?
驚魂未定,下一段故事已然鋪展開來。新兵不欲違反信仰殺人,在一場與同僚的爭論之後,他決定要衝出牢獄。同樣刻意懸擱了新兵和他女友的電話通話,以及同僚最後遞到他手上的一張紙,這些懸擱的元素在四段故事反覆出現,就像片中的人物一樣,你無法輕率解讀,也不能二元對立解釋所有情節。
你會在第二段故事看到,拉素羅夫即便拍商業片,亦必然功架十足,劊子手逃獄過程精彩刺激,不輸給以囚犯越獄為題材的《洞》(Jacques Becker,1960)或布烈遜的《死囚逃生記》,因為這場劊子手逃獄,更是雙重意義上反抗整個國家針對個體的規訓體制。你會了解到在伊朗沒有人可以對政府「依法治國」說不,死刑犯拒絕赴死,當場格斃;劊子手要拒絕執行死刑,則會被取消一切社會人的權利,變相也成為了一種囚徒。
當片末新兵和女友在車上唱起革命歌曲,「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 Ciao Ciao !」你會想到一部火紅的劇集,但更深刻的是,你體會到拉素羅夫對義人的浪漫想像,以及最深的溫柔。你明明知道,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他們的命運會怎樣?我城的義人的命運又會怎樣?
有人選擇對惡法說不,有人服從。第三段故事映入眼簾,英俊壯碩的年青軍人在火車上熟睡,一瞬間你分不清車窗外壯闊山河,是不是上段故事主角逃出伊朗後所目睹的風景。一場生日會,一段戀人重逢敘舊的甜蜜,懸擱起來的一個人的死亡,在真相大白後令軍人和女友決裂。上段那個拒絕行刑的新兵,化為片中軍人和女友的開明派家人的法律討論,同時又曖昧預示最後一段故事的主角處境。值得留意的是,四段故事拍攝場景愈來愈開闊,愈來愈遠離城市(作為監控的核心),也許拍攝時導演的心境也漸漸趨向更加無邪的大自然去。老宅、密林、多雨氣候,弦外之音是女友的家人是為了逃避甚麼,選擇在此地隱居。於是來自城市,來自死刑執行隊的軍人,便有意無意成為女友最後必然要割捨的人。
服從了惡法,便如願有美好人生?不是的,凡人心終有光明,哪怕是黑暗後的光明,軍人意識到自己對女友的思念與愛,變成他麻木殺人的理由,終於情緒崩潰。凡思無邪,導演安排這個結局,也許是他對伊朗所有盲目從惡法的人,所釋出最大的溫柔。女友看著崩潰的男友,一度緊握地上石頭,最後仍選擇放下。放下一段關係,讓兩人在極權國度裡體會最痛的自由,女方為義割捨,男方終必後悔餘生,根源是隱身於所有劊子手背後的政權。經歷過反送中的你,一定會明白。也因此你好奇,第一段故事的中年劊子手,會不會就是軍人的身後身。
最後一段故事於你最痛,於我,是最重要的一個故事。我想你知道,這部電影對我人生相當重要。盡捨暴烈,你看到伊朗的偏遠山區,不正是阿巴斯念茲在茲的山與風?鏡頭唯夢,偶憶故國,拍好電影的伊朗人不是在監牢裡,便在監視中,流亡成為昭然若揭的人生命題。
少女長成回祖國,接待的叔叔卻是她親生父親。身世秘密同樣由拒絕執行死刑一事而來,在可能的時空裡,新兵成了老人,女友成了難產身亡的妻,下一代早早通過流亡黯道,不自覺以自由之地為依歸。心事怎樣吐露?明明他們已逃到最偏遠的地方,自由亂餘生,被剝奪社會人權利,卻只有這件事不敢跟她說。即使穹頂蒼雲黃土地,風聲呼嘯,男人還是無法好好講話。
法外之人與骨肉分離半生,到頭來剪不斷,理還亂。導演最後懸擱起來的是身世秘密,無法言說,因為能夠言說的往往並非最痛,最創傷的無法言說,一如精神分析裡所謂的「真實界」。
此時你早已紅了眼眶。你想到清明掃墓那日,看著父親的碑石,生起最嚴肅的念頭。「父親從中國偷渡而來,死於此地;我在香港成長,若有日不得不走,與父即是分隔重洋。又有日我死以後,父子的墓竟不在同一處安放....」
花果飄零,別離至親,未必純粹是南方華人的命運。為義而受壓迫者,或平庸從惡者,世界給予的命運大抵相同,大同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