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能》與《闇》:自大狂與強迫症的燒腦對讀

影評 | by  紅眼 | 2020-09-22

《天能》(Tenet)橫空出世,基斯杜化路蘭憑著一手華麗繚亂的時間逆行魔法,奇謀奏效,再度成為影迷的爭論焦點。


回想「主角(The Protagonist)」和 Neil 的初次相遇,赫然讓人有股強烈的既視感,簡直就像是德國科幻神劇《闇》(Dark)那一幕意味深遠的吻別場面。從 2053 年逆流而行的男主角 Jonas,跳回 2019 年故事發生的第一天,來到海灘,吻了他的心儀對象 Martha。這一吻,是 Martha 眼中他們的初吻,但其實(觀眾都知道)他們早已在未來吻過,順行與逆行兩條故事線的交匯點,讓未發生過的情節,實際上已經發生,正如 Neil 跟「主角」意有所指的那句「已發生的事情,其實已經發生。(What’s happened, happened.)」。對 Jonas 來說,那一吻的意義不是最初,而是最後的道別。同樣的複雜心情,或者發生在 Neil 遇見「主角」的那一刻 —— 觀眾眼中他們的初遇時刻。《天能》這個逆轉時間邏輯的雙向故事,總是讓人想起《闇》猶如年輪般的多層時空輪迴。我猜,路蘭不可能不曾聽聞《闇》是近年最炙手可熱的燒腦神劇,作為當代科幻片領軍人物,《天能》所佈下的敘事詭計,儼然都是衝著《闇》而來。《闇》的最後一季,剛好是在 6 月底於 Netflix 上架,若不是疫情影響,《天能》需要延期,兩作幾乎就是線上線下同期爭鋒。


同樣圍繞著時間旅行、平行世界、祖父悖論、量子力學、存在主義、宿命論、核能危機、世界末日⋯⋯等等科幻作品的關鍵詞,《天能》與《闇》不僅引用的科學理論相若,兩部作品精湛的時序交錯,皆形成了某個讓觀眾沉溺其中的漩渦,樂此不彼於繪製盤根錯節的時間線和人物關係圖。關鍵的分別是,兩者在說故事的形式上,卻是南轅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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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邊是英國響負盛名的天才導演新作,另一邊是震撼劇迷的德國科幻神劇,感覺就像物理課上兩個最極端的學生。他們的其中一位,自恃學識超凡,嫌棄課本上的內容太粗淺,不屑作答,隨便寫了兩筆,便交半張白卷,還特意不寫答案,不是不懂,是怕其他同學偷瞄抄卷,你要答案,偏偏不給。《天能》就是一個這樣任性的故事,只出題,而不(屑)解謎,正如「主角」僅被告知一切跟「天能」(TENET)有關,事實上所有角色都只知道謎底的某一部分,他們只是整個劇本的一部分,扮演特務,扮演反派、紅顏知己和犧牲者。未來世界存在一個能夠讓時間逆行的機制,但不要問,只要信,「不要嘗試理解它,感受它。(Don’t try to understand it. Feel it.)」其餘線索,路蘭一概不說,讓觀眾自行補完。


而物理課上的另一位高材生,卻是紀律性超群,甚至像是患上嚴重強迫症的勤力學生。他早已將錯綜複雜的角色亂倫關係及橫跨近 200 年的時間線倒背如流,更需要額外拿三張答題紙(三季劇集的時間)將一整套標準答案 —— 所有前因後果都梳理交代得一清二楚。《闇》正是一位強迫症編劇的最佳示範,答題紙上寫得密密麻麻,就是為了讓世界得以暢順運轉,其佈局嚴謹,角色之間的關係有如蛛網,將一個德國小鎮的四個家庭、每 33 年一個循環,寫得環環緊扣,滴水不漏。儘管劇情剪接細碎跳躍,但無可否認它的亂中有序,背後的伏筆一圈緊接一圈,極為工整,到最後,則近乎病態地將所有角色和劇情枝節扭向一個圓滿解說的結局。


從結局而言,《天能》則完全相反,它赤裸裸地表現了基斯杜化路蘭的學霸式傲慢,整個科幻佈局,純粹是一場自命不凡,逆線行駛的實驗,沒有終點,亦無法交出令人滿意的答案。但它不志在讓人輕易清楚明白滿意,反而愈看不透,愈是苦惱疑惑甚至對作品心生厭惡,那才證明到它有別於一般科幻作品的價值。基斯杜化路蘭確實為彰顯自身的不凡而賣弄,流露著自大狂的一面,但必須承認,《天能》的敘事「缺陷」正正讓它避開了《闇》最為人垢病之處。在《闇》的最後一季,再無人質疑它的精密佈局,但故事就像一輛剎不住的超級跑車,為了自圓其說 —— 實際上就是「圓謊」,對一眾角色的前因後果作出了過多(而且累贅)的解說,但愈描愈黑,將之前兩季的魅力統統掃走。原來「未來的自己」為了讓「過去的自己」成為「未來的自己」,從一開始便故意說謊,作出錯誤引導(而真正被誤導的人當然是觀眾),但為何「過去的自己」非要刪除一切未知的可能性,走向「未來的自己」不可呢?因為這是宿命,因為要完成整個故事的「內循環」。解得通,全部情節都有標準答案兜個滴水不漏,但編劇將自身的強迫症施加於所有角色,他們都彷如合謀遵循既定命運而活,從遇見命運的那一刻就放棄掙扎,行為動機、情節的轉向毫無人性,暴露了拙劣、牽強和斧鑿的痕跡。


而路蘭沒有犯這種弄巧成拙的錯誤,《天能》純粹只是傲慢,不屑於擺出被觀眾理解的姿態。如果要解說得清清楚楚,《天能》或者跟《闇》一樣無可避免要為許多 Bugs 補筆。要補,不如乾脆留白。路蘭的智商(詭計)確實讓《天能》不像《闇》那麼呆板冷漠及人性匱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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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今日的科幻作品而言,穿越題材並不前衛,甚至乎已不科幻,而是一些無法脫離《未來戰士》或《回到未來》的故事框架,老派和重複經營數十年的舊科學奇想,其創作意念並不是指向未來,而是逆向的復古、懷舊 —— 亦是近年像《怪奇物語》這種打著科幻旗號的復古作品迅速冒起的原因。《闇》最初也被視為《怪奇物語》的同類作品,不過它無疑更為繁複地將一系列通俗普及的舊科學奇想,肢離破碎般拼貼到極致。實際上《闇》不算一部太過「燒腦」的作品,劇中的科幻概念是觀眾本身就充份理解的,它的精彩,純粹在於它的繁複、工整和圓滿,但它的圓滿收筆,正是它最讓人失望的地方。故事尾聲,好像解釋了所有情節,但其實最重要的事情一直沒有解釋,為何男主角 Jonas 最終會成為「過去的自己」所痛恨的「未來的自己」?他明明知道「未來的自己」有意抹殺「過去的自己」,為何不選擇改變?為何還是重蹈眼前那個「未來的自己」的覆轍?事實上可以有更多宿命論的解釋,但劇本最終選擇了一切只因謊言和命運的操弄。因為命運,所以屈服於命運,為了填補命運的運轉而成為一枚齒輪 —— 再沒有比這種解說更為敷衍的答案。結論就是,《闇》最終只是一部迷人但不思進取的科幻作品,情節嚴謹,情感卻流於蒼白。


相對而言,《天能》確實比起《闇》天馬行空一些,子彈如何在射出之前已經射出,未發生的事情到底何時變成已發生的事情,「主角」戴上氧氣罩之後逆線而行的風景,確實讓人有點「燒腦」,但《天能》還是稱不上是一部討好的作品(但是它很好)。從創作意念來說,《天能》佈局宏大,敘事手法複雜,卻沒有超越基斯杜化路蘭當年的成名之作《死亡魔法》。在《死亡魔法》的時代,路蘭就似一個完全捕捉觀眾心理的魔術師,挖空心思佈下一個觀眾信以為真的敘事陷阱,但今日的《天能》,路蘭已經是一代魔術大師,他嘗試操作一些觀眾前所未見的高難度動作,毫無疑問是精彩的,但精彩只在於它(「主角」和 Neil 將正反時序重疊形容為「鉗型攻勢」的華麗魔術)讓大家看不透,你不明白,但你需要相信。「不要嘗試理解它,感受它。(Don’t try to understand it. Feel it.)」這一句對白,其實正是導演對觀眾的訓示。《天能》的觀影體驗,就從過去作為觀眾層面的佩服,鈍化為對自大狂作者偉大創作意圖的臣服。但華麗的逆行風景,始終不及《死亡魔法》翻出底牌那一刻 —— 那種簡單、清脆利落而且出乎意料的一著,叫觀眾一瞬間「理解」得心服口服的那種震撼力。


《闇》的弊病在於過度求工,將謎團解釋得太圓滿,將角色全部「寫死」為止。但《天能》的問題並非它故意不寫答案,讓人看不明白,而是它嘗試用觀眾看不透的技法,掩飾空洞的主題、單薄的角色關係,以及缺少穿透人心的力量—— 角色的前行、倒退以至死亡,都是為了完成一個他們無法掌握全貌的劇本。這一點,與《闇》殊途同歸。物理課上的兩位高材生,一個寫了三張答題紙,長篇大論反覆引證,但最關鍵的事情,偏偏交代得馬虎淺白。另一個賣弄孤高,無謂寫得太多,不寫不代表不懂,只是觀眾不明白而已,說穿了是以高姿態掩飾消極和蒼白。自大狂與強迫症,都拒絕對未來這個課題交出誠實和創造性的想法。又或者,是因為沒有新的想法,所以他們一個拼命畫圈,由一個圈變 N 個圈再畫成一個複雜的扭結,另一個則華麗地轉身折返,假裝電影結束之後,旅程還有「留白」的另外一半,但觀眾只要認真一想,「已發生的事情,其實已經發生。(What’s happened, happened.)」其實是一句悲哀的預言,他們沒有創造和推翻世界,「主角」跟老去的 Jonas 如出一轍,只是用掩眼法遮蓋著觀眾看不透的未來,但實際上那是一個絕望的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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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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