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ce是單親媽媽,跟青春期孩子Joe同一屋簷下,亦是植物學家,致力研發新品種的奇異豔花。Little Joe提神並抗抑鬱,沒有花瓣,就是一堆花絲,花梗異常地粗。Alice透過新型病毒載體和不育設定增加它的花粉,它的花粉有令人快樂的功效。她更違反公司規定偷偷帶了一盆回家讓Joe培植,但Little Joe的快樂魔力似乎不妥⋯⋯
導演Jessica Hausner說她參考《天外魔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Philip Kaufman導演,1978)、《科學怪人》(“Frankenstein”,Mary Shelly),期待看類型片的觀眾卻恐怕都要失望,Little Joe不是那種血盆大口、張牙舞爪的類型片怪物,通常都在無人在場或某人有意吸入花粉時開合,受感染的人們根本沒有意識自己「中招」,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伊藤貞司音樂對營造氛圍具關鍵作用,導演有時過於依賴。女人如何在家庭和事業之間取得平衡、單親母親如何跟青春期孩子溝通相處、植物智能、科學倫理⋯⋯《極樂品種》(“Little Joe”,2019)牽涉不少重要議題,可是略嫌流於表面,未有深挖。
由此可見,本片對不少文藝和商業院線觀眾來說都很「趕客」。然而本片是否真的一文不值?其實不然。乍看是主題或類型的元素皆為麥高芬,導演根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試圖營造一種悖論和曖昧性,並且指向全球資本主義社會。
本片先以仿閉路電視的環迴鏡頭開場,監控意味不言而喻,角色穿着熨貼的薄荷綠制服,在薄荷綠作主調的環境工作,Alice住處和夜晚的溫室則以紫紅作主調,模糊着現在和未來、寫實和離奇的分野。美術、服裝色彩對比強烈,突出人造效果,啡色蘑菇頭、不解開襯衫扣子為Alice造型特徵,使形象跟一般女性裝扮稍為不同——內心壓抑和工作狂。平視鏡頭有同儕Michael Haneke的影子(他們都是奧地利人,但Haneke奉行現實主義),具不少旁觀角度的固定鏡頭,附以緩慢鏡頭運動、畫外空間,展現Little Joe花粉如何侵入人心,角色不時身在框內,導演透過空間線條展現人的社會異化。色調、構圖、機位、運鏡⋯⋯導演在鏡頭設計上是嚴謹的,對信息的藏與露很小心,製造沉靜卻弔詭的氛圍。
Alice提到一般品種的花香往往很快消散,但只要定期在溫暖的環境為Little Joe澆水、跟它談話,它就釋出花粉,令人感到快樂、相親相愛,可以一直散發花香,說穿了就是付出就有回報的消費概念。Alice更不惜使用新型病毒載體,為了個人事業衝擊科學倫理,「中招」的同事都竭力維護Little Joe,其實亦考慮行內聲譽和競爭。Alice設定Little Joe為不育以免大量繁殖,就是為了維持它作為商品的價值,它們就是一盆盆的要人照顧,消費者須付錢購買。這些戲劇設定的確依賴對白,不過Little Joe及其花粉是可以傾銷、擴散的,文本上就是指向集體的象喻,導演以快樂為入口通往悖論和曖昧性。
Little Joe令人快樂的功效在本質上是甚麼?它可以因人而異嗎?如果答案為否,其實它是否在建立一套快樂的標準或權威?另一方面,它到底跟抗抑鬱藥有何分別?是賣相嗎?換言之藥物被商品化了?快樂有真假之分嗎?分辨快樂的真假重要嗎?Alice苦於平衡家庭和事業,是否道出職場女性困境?她冷落Joe並剝奪Little Joe的繁殖能力,又是否對社會規範和自然的對抗?
Bella說Alice對Little Joe的設定不自然,Little Joe積極傳播花粉,務求人們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是否大自然的反撲?這是它作為植物的本能,還是它成為了智能植物,其實這不是自然的反應,反而是自主意識的體現?Bella察覺愛犬有異樣,是基於自己曾經是抑鬱症患者的病史?「某人不再是當初那個人」,人類是否有理論無法解釋的變化?
Chris「中招」後對Alice的愛有否變質?只是被Little Joe凌駕了?他對Bella偽善的關懷,到底受到社會規範還是Little Joe花粉影響?Chris和Karl似乎威脅Bella安危,Ric是無心還是有意地阻撓Alice追上(他以「不重要」為理由刪減實驗對象家屬在訪談片段的質疑,明顯為了控制輿論)?
Joe由抗拒接近父親,想跟母親相依為命,到「為母親工作着想」,提出要跟父親生活,出現叛逆傾向,是花粉還是青春期作祟?他和女友Selma向Alice開玩笑,這背後不正是反映他們的不正常,Alice細心地培育Little Joe,Little Joe似乎才是孩子,而最後她作的決定,又是否母性的表現?她培植具抗抑鬱性質的花卻定期去見心理醫生,不是諷刺的事情嗎?這種精神治療何嘗不是權威(心理醫生對Alice的情況貼上病理化標籤,可是推論具合理性),我們應該要質疑它?
隨着時代、科技發展,社會問題無論存在已久抑或最近浮現,在全球資本主義社會中都愈來愈隱性,也變得更難解決了。作為導演,Hausner試圖以電影這個視聽媒介刻畫看不見的東西。她在文本提出悖論、無解問題,故事題旨、戲劇情節如出一轍,透過勾勒科學、心理學的局限,質疑人類對制度、權威的信賴,觀影過程令人困惑,思辯、感官逐漸混沌,令作品散發曖昧性,相信這是觀眾喜愛或厭惡的箇中緣故(細思極恐?意念先行?觀點尖銳?故弄玄虛?)。
作為象喻,Little Joe空洞卻又明確,可以是有毒心靈雞湯或小確幸,可以是賀建奎的基因編輯嬰兒,可以是軟性維穩工具,可以是武漢冠狀病毒⋯⋯但本質上就是全球資本主義社會產物,恐怖在害人於無形,人不是被魅惑,就是為了「和諧」若無其事,一旦遺禍全球並且不可收拾,我們就要從此跟它共存下去——21世紀電影對災難或怪物的嶄新觀點,不是說消失就消失,《真・哥斯拉》(“Shin Godzilla”,庵野秀明、樋口真嗣導演,2016)就是一例。
康城影后Emily Beecham那詭異的笑容,也許就是導演對人們不再在乎情感真假的態度,「應景」的是現在大家出門都像在溫室工作的角色戴上口罩,連表情都難以看清。《極樂品種》注定反應兩極,我卻認為這個時代需要這種電影。
導演:Jessica Hausner
主演:Emily Beecham、Ben Whishaw、Kerry Fox、Kit Connor、David Wilmot、Phénix Brossard、Sebastian Hülk、Lindsay Duncan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