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看完《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諾亞·波拜克導演,2019),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影片亦有可取之處,後來終於有點眉目並想梳理。海報中一家三口躺在床上的畫面參考了《芬妮與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英瑪·褒曼導演,1982),而褒曼(Ingmar Bergman)正是《婚姻暗流》(“Scenes from a Marriage”,1973)的導演——提高了北歐離婚率、剖析婚姻本質最有力的電影,故我想透過比較找出本片怪異的地方,結論是問題與敘事的角度和策略有關。
《婚姻故事》是個好的離婚故事,運用美國的地域和法律條件(紐約和洛杉磯),展示離婚最醜陋的面相給觀眾看,講述婚姻與自我的衝突(劇場導演和影視演員),也有不少影評文章讚美,作為真正的婚姻故事卻有其局限。西方評論界最有份量的批評來自《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Jourdain Searles,在《‘Krammer vs. Krammer’ vs. ‘Marriage Story’》一文中拿《克藍瑪對克藍瑪》(“Krammer vs. Krammer”,羅拔·賓頓導演,1979)比較,《克》片的Ted(德斯汀·荷夫曼飾演)有自我反思,但《婚》片的Charlie(阿當·戴華飾演)沒有,《婚》片表面上站在Nicole(施嘉莉·祖安遜飾演)那邊(ostensibly on Nicole’s side),卻沒有給予她跟男方一樣的同情情感節拍(sympathy-churning emotional beats)。
論夫妻關係:虛假的平等關係
一部電影探討婚姻,角色在敘事上的平等關係是很重要的。《婚姻暗流》作為不可攀越之經典的理由就在這裏,模範夫妻從事常見於中產階級的行業——Johan(埃蘭·約瑟夫森飾演)是心理學家,Marianne(麗芙·烏曼飾演)是離婚律師,幸福美滿的表象下充滿暗湧,他們的婚姻不是建基於激情(較像順應社會規範,屬於「是時候了」那種),性生活更加是相當無趣,對意外懷孕也達不成真誠的共識(Johan認為Marianne想要的話就生下來,但Marianne想Johan真心期待才生孩子)。
Marianne滔滔不絕地說話,認為夫妻一起胖着終老也可以很幸福,Johan卻突然說要跟偷情對象Paula遠走高飛,晴天霹靂,而且Paula比Marianne長得醜,Johan甚至在幾年前就想離家了。彼此的刺與日俱增,Johan意識到跟Paula一起沒有更好,Marianne卻有自己的需要,離婚遂成為雙方爆發臨界點,身為離婚律師的Marianne「當局者迷」,犯下了自己叫客戶別犯的錯,Johan下不定決心離婚,事件遂演變成暴力。褒曼還給出極為諷刺的結局,兩人在離婚後反而更甜蜜了。《婚姻暗流》是個相當貼身、可以發生在眾多男女身上的故事,當中愛情非婚姻的觀點、婚姻有本質的問題既持平又尖銳。
《婚姻故事》的開場不無敘事上平等的意味,縱使不是平行剪接,總算展示Charlie和Nicole認為對方有何優點並仍愛對方,可是劇情沒有延續這種平等,觀眾一直看到女方佔上風的離婚過程,卻不怎麼看到男方佔上風的婚姻生活,清楚的只有Nicole自己很重視的討論對Charlie來說也許只是一場閒談,沒有放在心上。Nicole的離婚律師Nora(蘿拉·鄧恩飾演)控訴社會大眾對母親比父親有更高要求,不過波拜克(Noah Baumbach)其實為Nicole製造很多有利在官司中獲勝的條件(返回洛杉磯後事業如日中天、有娘家作精神後盾,兒子Henry(Azhy Robertson飾演)也喜歡洛杉磯的朋友和學校多於紐約的)。
Nora的控訴不無道理,但電影未有反映法庭亦存在這種偏頗,基本上如果Nicole做好母親本分,犯錯沒有「斷正」也就穩操勝券,她亦是聰明的女人,尚未為情慾失了智,反而儘管Charlie有沒有偷情,勝算也相當低。然而問題來了,觀眾應對Charlie抱甚麼態度?準確一點的是導演自己怎樣看他、希望觀眾如何看他,以及是否想觀眾用不平等的目光看Charlie和Nicole?Charlie也許像Nicole所言是個把自私內化到自己也不察覺的混蛋,卻始終在這場官司中一直忍讓而把自己推到不利的境地,甚至不惜犧牲了夢寐以求的事業機會,Nicole想離婚也是為了保存自我「自私」一次(感覺這段跟事業混搭的婚姻蠶食自我,並非因為不再愛Charlie,從這角度來看,本片有點像《伊朗式分居》(“A Separation”,阿斯加·法哈迪導演,2011))。
Charlie一直如此被動和悲慘,我們要同情他?Nicole又是否有點不近人情,不應如此決絕,但這豈不是印證《紐約時報》的論點——女性離開家庭被形容為冷酷,抑或波拜克要我們「歸咎責任」於做醜人的Nora——她在戲內戲外都要承受「指控」?假設我們調換Charlie和Nicole的背景並再思考兩性關係,這個婚姻故事又會說明甚麼(Charlie是演員,為了自我提出離婚;Nicole是劇場導演,曾跟同事偷情)?結局安排Charlie和Nicole做本來不願意做的事情並和好,到底傳遞了甚麼意思和觀點(其實他們妥協不難?這種遲一步是必然?想要自我就別結婚?婚姻不要牽扯事業?),有否為了賺人熱淚含糊其辭之嫌,以角色感傷令觀眾放心?
波拜克試圖塑造兩個既可憐又可恨的立體角色,態度卻是很曖昧和不連貫的,而角色立體的條件乃兼具受害者和加害者身份,因此導演應該避免道德批判。區皓棕指「導演並沒有同情他們」並問「導演還要觀眾同情他們」實屬強烈的指控,我倒是認為波拜克的所謂虛偽緣於影片陷入了感傷主義(sentimentalism),他要對作為受害者的A表達同情,前提正是對B道德批判。試想像A和B鬧翻,C聽A傾訴時說「你很慘啊,B真是不對」,但聽B傾訴時說「你很慘啊,A真是不對」,C到底支持哪一方?如果此中間人不想歸邊,為何加鹽加醋?當然這也許跟區皓棕的觀點殊途同歸,就是角色彷彿只是為勢所逼。此外《婚姻故事》以Nicole提出離婚作為起點,真正的主角(protagonist)卻是Charlie,Nicole是敘事上的反派角色(antagonist),波拜克對Nicole的關懷實乃道德義務(moral obligation)。
論親子關係:虛假的關鍵地位
臨近褒曼百年冥誕,安德烈·薩金塞夫(Andrey Zvyagintsev)想致敬《婚姻暗流》,創作了《雙親不相愛》(“Loveless”,2017),焦點放在孩子。無愛的Boris(Aleksey Rozin飾演)和Zhenya(Maryana Spivak飾演)互相怨恨,各自尋歡,打算離婚,沒有關心兒子Alyosha(Matvey Novikov飾演)的感受。事實上Alyosha的出生也只是一場意外,他遂離家出走並失蹤了。他是個敏感的孩子,一個他躲在門邊哭泣的鏡頭堪稱震撼。Boris和Zhenya過了一段時間才發現孩子失蹤,並因警方靠不住而出動義工隊搜索。事件悲劇告終,人心的冷漠與疏離依舊。
有趣的是,同年出現一部電影構成一體兩面,《雙親不相愛》是一對父母互相卸責釀成的悲劇,《監護權爭戰》(“Custody”,薩維亞·勒格朗導演) 是一對父母爭撫養權釀成的悲劇。跟《婚姻故事》一樣以離婚開場,Miriam(Léa Drucker飾演)想要單獨撫養權,Antoine(Denis Ménochet飾演)卻說服法官獲共同監護權,令兒子Julien(Thomas Gioria飾演)身處夾縫。觀眾一直看着母子倆對父親多麼顧忌、無情,可是影片亦暗藏父親的暴力傾向。最後故事迎來驚悚結局,讓觀眾感受孩子的處境多麼困難。我換作是Julien也避之則吉,誰會想重溫家暴的夢魘?Antoine也許是愛孩子的,但作為父親始終是深水炸彈。
《婚姻故事》的孩子Henry處於很尷尬的狀態,淪為功能化(functionalised)的角色。他不像Alyosha那樣敏感,沒有真正地關心父母的關係,亦不打算做任何事情挽救他們的婚姻,只是被動地接受生活的一切。當然孩子有很多種,有些很單純(innocent)或無助,不過既然如此,Henry為何不是搖擺的角色?《婚姻暗流》中的孩子戲分不多,緣於褒曼的剖析放在沒有孩子的婚姻一樣成立,若要刻畫孩子對婚姻的影響,孩子理應能夠發揮關鍵作用,不是力挽狂瀾,就是忍痛選擇——戲劇懸念,屬於過程。
Henry有作出選擇,心態卻很輕鬆,也沒有像Julien堅決地抗拒父親,父母的離婚官司尚在進行中。先不說應否同情Charlie,他根本無法讓孩子領情,扭盡六壬才換來孩子勉為其難的配合,我心想何苦呢。Charlie接受不到溫和派律師Bert(Alan Alda飾演)的折衷方案,不惜找回強硬派律師Jay(Ray Liotta飾演)跟Nicole對簿公堂,破壞牆壁,割傷皮肉。撫養權或孩子本身作為欲望(desire)——戲劇目的,屬於結果,波拜克想觀眾同情Charlie這種佔有慾(possessiveness)還是感到可悲,而Henry作為爭奪目標(target),是否在戲劇上被物化(objectified)了?
Henry既不算主動或敏感,又不算單純或無助,有一定好奇心卻不尋根究柢,具一定話語權但不加以發揮,不幸淪為「情感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行動(action)和反應(reaction)用以推向波拜克的結論,意味《婚姻故事》是一部結果導向(result-oriented)的電影。「男方是劇場導演,跟孩子有點嚴苛;女方是影視演員,對孩子有點縱容」這個設定亦有性別定型(gender stereotyping)之嫌,而且波拜克對這點自覺,故安排Nicole成為榮獲艾美獎的劇集導演,跟Nora為她爭取比Charlie多5%的撫養權。
現在Charlie和Nicole都在各自的媒介做導演了,波拜克卻沒有打算善用這點,透過戲中戲把這段經歷的影響形象化,對比他們的創作視野和風格。見證Charlie和Nicole離婚後,一直頗懵懂的Henry在成長路上有否得着?《婚姻故事》所需要的戲劇元素應有盡有,但波拜克敘事的角度和策略存在矛盾,平等角度沒有平等策略,表達同情變成道德批判,調換了敘事上的主角和反派角色,徘徊在私密坦誠和道德義務之間,悖論可見於各方面,結果成品進退失據。影片強勁在刻畫離婚為個體帶來的自我膨脹和糾結,疲弱在探討婚姻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