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阿默》:戴丹兄弟劍走偏鋒

影評 | by  劉建均 | 2019-12-20

電影大師戴丹兄弟(Dardenne brothers)早前無懼風雨來港出席康城影展電影週大師班,席間言簡意賅地談論其形式。戴丹兄弟的鏡頭常被影迷形容為「跟隨」(following)角色行動,但他們說不全然是,拍攝方式存在「預見」(foreseeing),此說法在《少年阿默》(Young Ahmed,2019)得到驗證。


無論形式還是內容,戴丹兄弟都不引導觀眾完全代入角色,不是角色去哪兒就跟到哪兒,紀錄片式影像既凌厲又寫實,角色個性、行為未必討人喜歡,狀態、處境躁動不安,角色形象有血有肉、我行我素,故事道德思辯油然而生。導演、觀眾跟角色有追逐意味,當下感受強烈之餘思考自己位置以及人倫關係。


《少年阿默》引起爭議,大概因為文本令追逐的效果推到極致。戴丹兄弟過往作品主角都有內心掙扎,《無名女孩》(The Unknown Girl,2016)中醫生Jenny(阿黛兒·艾奈爾飾演)因過了診症時間而拒絕應門,後來為自己斷送了一條性命深感愧疚,並四出打聽無名女孩的身世,《公投飯票》(Two Days, One Night,2014)中工人Sandra(瑪莉安·歌迪雅飾演)患憂鬱症,老闆考慮把她解僱,她要在短時間逐戶游說同事投票支持自己留下,尚可找到情感連繫,本片中少年Ahmed(Idir Ben Addi飾演)卻是一位極端伊斯蘭教義的信徒,一心想刺殺助他擺脫讀寫障礙卻被他視為不潔的老師Inès(Myriem Akheddiou飾演)。Inès跟猶太人談戀愛,也想用《古蘭經》以外的方式作語文教學。伊瑪目Youssouf(Othmane Moumen飾演)斥Inès為棄教者,Ahmed遂心生歹念。


近年恐怖主義對歐洲而言都是相當棘手的問題,戴丹兄弟的國家比利時正是歐盟總部,信奉極端教義的人活在自己一套邏輯,撼動或理解他們幾乎不可能。年齡和信仰雙重設定令Ahmed徹底神秘,超出了劇組的掌握,加上故事出現了不少他跟其他人物拉扯的場面,捉也捉不住的感覺就更強烈。然而這正是戴丹兄弟想觀眾所體驗的,敘事策略相當成功。從這角度審視,康城影展最佳導演獎乃實至名歸。無論觀眾、導演、人物,沒有人能進入Ahmed彷如黑洞的內心世界,他的謎樣感卻是戲劇張力的來源,維持戲劇懸念。誠然觀眾未必全都接受這種敘事方法,但不等於戴丹兄弟失敗,當一個導演把形式和內容推到極致時,兩極反應屬於意料中事。


筆者在上一篇文章討論《白色恐懼》(The White Ribbon,米高·漢尼卡導演,2009),該片正是探索極端意識形態之惡——信念變成意識形態,絕對價值凌駕個體,納粹主義那段黑暗歲月已經成為歷史,可是極端思潮仍在世界不同角落上演。相比該片,本片省略極端思潮形成過程。有別於漢尼卡試圖追本溯源,借古鑑今,戴丹兄弟反而嘗試追尋未知,思考將來。移民潮和全球化令國際形勢錯綜複雜,歐洲既遇到歐盟在一體化之挑戰,又面對多元國族、宗教磨合之困難,進退失據。


宗教狂熱陣營可謂鐵板一塊,教條皆為金科玉律,Ahmed抵達純潔之盡頭,愛、教育和公民權對他沒有用。家人、老師、個案輔導員、法官、心理學家、教育農場主人和千金(初戀對象)等人全都束手無策,原來苦心經營的關係和感情如此脆弱。故事舞台是一個小社區,讓人細思極恐,試想歐洲有這麼多危機潛伏的小社區(戴丹兄弟只展示了其中一隅),穆斯林社群對傳統和進步思想存在無法達成共識的分歧……主角動機明確、毫無掙扎,衝突在於人倫、地域之間。主角執念要在生死關頭才被真正衝擊,調度之極簡發揮最大的效果。導演亦透過存在「預見」的拍攝方式,跟主角玩角力遊戲。


影評界對《少年阿默》的批評大多在兩點:自我重覆、過分抽離(甚或質疑沒有觀點、避重就輕),然而筆者始終對戴丹兄弟的手法受落,只是認為Ahmed跟教育農場主人千金Louise(Victoria Bluck飾演)的情愫可以鋪墊多點(現在感覺略嫌太急),結局也許需要斟酌。這場角力遊戲究竟誰勝誰負?戴丹兄弟處理曖昧,Ahmed在生死邊緣請求Inès的原諒,這是真的汲取教訓還是權宜之計罷了?戴丹兄弟沒有貿然蓋棺定論,如他們誠實地表達自己對宗教狂熱者的不理解,亦不代表沒有觀點,觀點正是任何理解往往只會徒勞無功。筆者喜歡戛然而止,可是疑惑停在Ahmed的求救會否更加有力,Inès的出場始終帶有和解意味,多了悲憫。如果影片更早結束,這個開放式結局就多了Ahmed孤獨死去而無人知曉的可能性,當然這個處理也就多了諷刺,爭議更大。


Ahmed高處墮下的鏡頭驚心動魄,攀爬、跌倒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劇組各個部門都要非常謹慎,難度極高。即使觀眾無法認同結局處理,起碼殺人工具變成求生工具的情節是神來之筆。領銜主演Idir Ben Addi很勇敢,眾多鏡頭都有受傷風險,行刺Inès一段更是被安排受傷,而且全都是長鏡頭。Ahmed在感化院參加接力跑,個案輔導員(Olivier Bonnaud飾演)為他計時和教他呼吸,鏡頭沒有間斷並環迴地拍下整個過程,體現長鏡頭的力量。Inès提出以唱歌教授阿拉伯文,穆斯林社群對此提問和辯論,語文與宗教的關係、伊斯蘭教生存空間、學習實用語彙需求、教學的傳統與進步,一個鏡頭就足以勾勒伊斯蘭教的處境,亦是最具紀錄片質感的鏡頭,樸實無華。戴丹兄弟寶刀未老,電影語言始終簡潔凝煉,只是這次緊貼時代脈搏,劍走偏鋒地描繪歐陸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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