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天地》:各種悖論導致形式成雙面劍

影評 | by  劉建均 | 2021-06-08

執筆之際,《浪跡天地》(‘Nomadland’,趙婷導演,2020)已經橫掃多個獎項,政治爭議轉移到Marvel,我想現在是認真思考作品價值的時候。一直認為影片存在一種說不出的弔詭,直到閱讀了Vulture的文章《What ‘Nomadland’ Gets Wrong About Gig Labour》(Wilfred Chan,2021),我意識到評論影片是相當困難的工作,同時影片有極為複雜的創作倫理問題。


簡單來說,趙婷的導演風格具兩大特徵——追求抒情多於批判(不少影評人都提及Terrence Malick、Kelly Reichardt兩位導演)、傾向採用素人演員(如本片的Linda May、Charlene Swankie),詩意夾雜紀實味道,華人背景無礙理解美國的文化與社會。導演前作《再生騎士》(‘The Rider’,2017)令人驚喜,影片形式非常徹底,對牛仔的情感刻畫具說服力,《浪跡天地》先天條件卻令形式成雙面劍。


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它的一部分:並觀《明明無盡》與《浪跡天地》


影片的主演是Frances McDormand,一個在國際影壇耳熟能詳的影后名字,任憑她的演技如何爐火純青,拿下第三座奧斯卡合情合理,她也不是真的游牧,誇張地說影片性質有如《窮富翁大作戰》(‘Rich Mate Poor Mate Series’,2009),一位巨星放下身段刻苦耐勞,交出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真正成功之處在於眾人圍着篝火談心,真的游牧成為焦點,他們如紀錄片受訪者訴說自己踏上旅途的原因,期間主角Fern更像一位聆聽者。


另一成功之處在於Dave的設計,相比Fern在喪夫後的「自我放逐」,他則因為榮升爺爺「浪子回頭」,在家中跟兒子共彈家用鋼琴。這段虛構部分的確發揮作用,容許觀眾在觀影中比較兩種生活模式,圈養牲畜、家用鋼琴是巧妙的視覺意象,這是紀錄手法不容易呈現的。


文章《What ‘Nomadland’ Gets Wrong About Gig Labour》指出原作《Nomad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Jessica Bruder,2017)述及不少游牧基於職場問題不幸受傷甚至死亡,參演改編電影的Linda May、Charlene Swankie都曾經斷骨,提供不少游牧就業機會的Amazon亦在處理工傷方面很不人道,可見游牧如奴隸般飽受資本市場剝削。《浪跡天地》沒有出現這種劇情,其實我們不難想像箇中原因,一來社會批判破壞導演想營造的詩意,二來影片致力刻畫主角「自我放逐」心境,三來恐怕沒有多少企業批准劇組來拍攝批判自己的場景,四來在道德上沒有觀眾願意見到演員真的受傷甚至死亡,這種劇情若然出現必屬虛構,反而降低影片形式的說服力。


換句話說,影片形式不夠徹底,觀眾可能出戲判斷場景真假,同時需要思考劇組如此妥協是否值得。追求抒情沒有問題,但我懷疑普世情感只是導演和稀泥地迴避批判的遮羞布,再者書中Linda May對Amazon恨之入骨(‘probably the biggest slave owner in the world’),導演找她拍仿如Amazon宣傳片的正面場景實屬不妥(「大家看有企業良心的Amazon多麼重視安全?」)。另一方面,現實中的Charlene Swankie健在,導演利用真實背景引人共情,可能導致一些觀眾誤信她真的病逝了。我們理應認真思考這些創作倫理問題,選擇無視是可惜的,既然導演踩入這片灰色地帶,我們不應該錯過討論的機會。


《浪跡天地》:佛學味道的美國電影


我們未必可以知道為何Linda May、Charlene Swankie願意演出上述問題場景,或者她們有否疑惑,不過可以證實的是她們在劇組的悉心指引和幫助中加入演員工會——美國電視和廣播藝人聯合會,演出薪酬對她們來說相當可觀並有助應付現實生活需要。換句話說,我們作出道德指控沒有意思,導演謀求一個令不同群體都稱心滿意的平衡點,何況根據訪談內容素人演員跟劇組主創成員的合作關係相當融洽。


我們從此角度見到美國影視工會制度如何運作、趙婷導演如何為荷里活電影注入更多的可能性,必須承認紀實色彩如此濃烈的奧斯卡最佳影片實屬罕見,畫面竟然出現雜訊(一段劇情講述Fern在Dave的大屋留宿一晚,翌日清晨Fern醒來的鏡頭明顯光線不足,作為頒獎季大熱門,製作成本可謂很低),只是各種悖論導致它的藝術成就也許不及它的時代意義。虛實夾雜形式是一把雙面劍,如果眾人圍着篝火談心令人非常入戲,Fern在營地獨自散步倒是令人非常出戲(場面調度過於精準,令人察覺設計痕跡,當我意識Charlene Swankie可能依然健在,她在「生前」拍的錄像、游牧「追思」令我感到被欺騙/背叛了),再者這個形式似乎沒有帶來更深刻的議題剖析。


《無法無家》(‘Vagabond’,Agnès Varda導演,1985)探討流浪、混入素人,然而沒有作繭自縛,影片開場就見主角Mona的屍體(主演Sandrine Bonnaire沒有可能真的死亡,Agnès Varda不像趙婷依賴紀實味道),Mona生前的內心世界是觀眾難以捉摸的,導演甚至沒有要求觀眾同情,Mona追求終極的自由之刻畫卻相當深刻,叩問絕對自由是否絕對孤獨,令人思考流浪本質。《浪跡天地》明明借助美國獨有社會語境,卻在最關鍵的時刻搬出詩意含糊其辭,不然就是蜻蜓點水輕輕帶過,包括Fern為了借錢探望妹妹Dolly。Fern是自力更生的人,借錢只是逼於無奈,而且是Dolly要她探望(念姊妹情),她強調自己會還錢(信守承諾)。中間有一段小插曲,Dolly家舉辦燒烤聚會,Dolly的丈夫George是Fern的昔日好友,Fern穿針引線促成他們的婚姻,George在做房地產生意,邀請同事參與活動,席間一位同事談到炒樓商機,身為游牧的Fern按捺不住回應,批評他鼓勵人為昂貴房屋花畢生積蓄負債奇怪,為房地產事業辯護的George指Fern扔掉了一切就上路,Dolly見狀後發言撲火,表示游牧像先驅者,Fern傳承了美國傳統的一部分,點出游牧對美國文化的意義,這點值得深入挖掘,導演卻未加以發揮(繼續普世/私密情感刻畫,虛構成分愈來愈多)。


評論《浪跡天地》容易墮入一個思維陷阱,就是私密情感與社會議題的二元劃分,兩者未必相互牴觸,甚至可以相輔相成。《深夜裏的美味祕方》(‘First Cow’,Kelly Reichardt導演,2019)是一個極佳的例子,影片極細膩地刻畫兩個男人間的友誼、他們跟母牛的互動,可是敘事焦點無礙觀眾看見一個資本主義社會雛形(文明與野蠻的碰撞)、俄勒岡在1820年代的處境(族群間的暗流湧動),題外話是故事以骸骨開場跟《無法無家》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無法無家》是稀有的影史經典,我們不必以它作為合格門檻(我提及該片是為了談及流浪電影的另一種拍法,這個方向跟趙婷的大相逕庭,不過若趙婷真的想淡化社會議題部分,這個方向或更奏效),《深夜裏的美味祕方》回溯1820年代的美國,私密情感與社會議題的平衡或更容易(社會結構、人倫關係隨着演變愈趨複雜,揉合私密情感與社會議題的難度更高),趙婷作為導演亦算心思細密,對自己的身分與能力有自覺,個人認為抱着前設苛責導演不合情理,可是擁護者不應該武斷地指控批評者。站在批評者的角度,其實我們可以得出「首先進行二元劃分的是導演」這個結論,這並不是先入為主,而是「從文本中推斷導演有意或無意地抑制社會議題部分」,因為她想雅俗共賞,或者試圖引起共鳴,客觀而言這些動機本身沒有對錯之分,同時觀眾根據成品作出判斷合乎情理。


個人認為影片成品其實是事與願違的,虛實夾雜形式在這種製作模式中仿如把清水倒入墨水中,本來沒有問題的場景都變得令人出戲,具詩意的美國自然風光影像淪為一連串的電腦桌面背景。影片採用Ludovico Einaudi音樂是為了讓觀眾共情,泛濫卻令影片流於感傷主義(sentimentalism),加劇而非消弭媚俗(kitsch),浪漫化的問題繼而不證自明。《父親》(‘The Father’,Florian Zeller導演,2020,香港片名過於差勁)同樣採用Ludovico Einaudi音樂倒是恰到好處,心理迷宮般的驚悚形式令角色的脆弱無所遁形、直刺人心,這些觀點也許反映我有一套審美標準,然而從比較中可見《浪跡天地》的游牧像戲劇裝置(dramatic device)多於主題(subject matter)。趙婷在《浪跡天地》的嘗試存在一定價值,紀實文學改編、明星主導項目等背景更令人反思評論準則——不難想像為何在威尼斯影展獲滿堂彩之後面對各種爭議,但她始終無法解決各種悖論,還要思考走入主流之後如何轉化卻又不失風格。



導演:趙婷
主演:Frances McDormand、David Strathairn、Linda May、Charlene Swank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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