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無盡》:Roy Andersson道盡世間苦難

影評 | by  劉建均 | 2021-04-19

瑞典電影大師Roy Andersson繼《鴿子在樹上反思存在意義》(A Pigeon Sat on a Branch Reflecting on Existence,2014)推出新作,《明明無盡》(About Endlessness,2019)這個片名也許不及前作搶眼,但這部關於無盡的電影只長達76分鐘,可見導演的幽默感(同時可見導演對影片短小精悍的信心,秉持「less is more」的態度)。不過說到幽默,影片更多的是悲涼、苦澀,這部在2019年面世的電影提醒我們,其實世間苦難從未少過。


導演一直致力透過強調空間、帶有距離的方法來觀察人物,傾向廠景拍攝以求最純粹的美學風格,觀眾仍然可以見到固定鏡頭(深景深的遠景鏡頭,容許觀眾自行選擇關注甚麼,配合透視手法,突顯人物與「房間」的關係)、碎片敘事、陰冷格調、慘白臉孔,影評人譚以諾用「冷酷異境」一詞來形容。然而導演在聲音上展現新意,導演重讀《一千零一夜》(Arabian Nights)後決定採用旁白(《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Alain Resnais導演,1959)都有啟發),如書中帶有永恆感覺的王后說書人雪希拉莎德(Scheherazade),為保命和拯救無辜女子每夜都向暴君丈夫沙里亞(Shahryar)講故事。影片旁白每次開口都在述說眼前苦難(‘I saw a… who…’),具道德感召的意義,況且影片最具象徵意義的超現實畫面,正是懸浮在上空的一對戀人俯視被戰火摧殘的科隆(導演表示受畫家夏卡爾Marc Chagall啟發)。我要指出這個鏡頭非常特別,它是一個橫移鏡頭,做法在導演作品中相當罕見,點題意味相當明顯。觀眾就像這對戀人,隔着銀幕旁觀苦難,事實上我們在現實往往同樣無能為力,但抱着惻隱與善良之心始終是重要的。


《千日千夜》:永恆無盡的眾生相



影片合共33個鏡頭,當中6個關於戰爭,除了上述兩個超現實主義的鏡頭之外(畫面角度一近一遠,出現於前段與中段),還有4個情景不同卻一樣沉重的鏡頭:

.一個男人踩中地雷痛失雙腿,在地鐵/火車站的隧道悲傷地賣藝(永久的身體缺陷);
.一對父母在戰爭中痛失兒子,來墓地清理和拜祭以表思念(白頭人送黑頭人);
.納粹德國大勢而去,希特拉(Adolf Hitler)跟他醉酒的部下聽着敵軍轟炸(春秋大夢的幻滅);
.戰俘隊伍步向位於西伯利亞的戰俘營,風雪之中前路茫茫(個人為國家贖罪)。

戰爭對於一些人來說可能感覺太遙遠,信仰卻屬於永遠貼身的命題,我們活在晚期資本主義年代,個人精神空虛、人際關係疏離在所難免(這亦是導演多年的創作命題,有趣的是他的美學受到息影時的廣告拍攝影響,《旅店怪咖》(Giliap,1975)令他中途息影25年,廣告拍攝令他確信近景鏡頭對於理解人很不足)。碎片化敘事結構中,失去信仰的牧師佔5個鏡頭,亦令人聯想到《冬日之光》(Winter Light,Ingmar Bergman導演,1963),當然他的處理手法是南轅北轍的:


.牧師夢見自己像耶穌基督背十字架並被人鞭打,其他人旁觀並嚷着要釘死他;
.牧師驚醒,跟枕邊的妻子述說噩夢景象;
.牧師約見心理醫生,透露自己失去信仰;
.牧師偷喝為聖餐禮準備的酒,問上帝為何離棄他;
.牧師煩擾下班並趕乘巴士的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與助理合力趕走他。


Ingmar Bergman是Roy Andersson的電影學院導師,二人關係可謂惡劣,就像小津安二郎與今村昌平,Andersson認為Bergman小器、右翼、自我中心、欠幽默感。他反越戰,Bergman警告要終結他的從影生涯,但他不怕,如今更在幾個訪談提到Bergman加入過希特拉青年團的黑歷史。Andersson不像Bergman傾向形而上學或者臉部特寫,風格較貼地與荒謬,牧師竟然都要約見心理醫生以求解決精神問題,但心理醫生是有工作時間的。此外牧師約見心理醫生首天,心理醫生就說牧師也不是無酬工作吧,「大家都係打份工啫」這種心態香港人應該很明白,觀眾真正看的也許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一個啤酒肚中年漢出現於前段與後段,打破第四面牆說話,他遇見舊同學兩次,可是冷漠的舊同學始終對他不瞅不睬。他直言自己傷害過對方,如今聽聞對方取得博士學位,令他耿耿於懷,心有不甘。他的妻子指他亦有不少成就,認為他說自己「在飛逝的時光一事無成」是誇大了,他們看過尼加拉大瀑布以及比薩斜塔,膝蓋不好的他爬過艾菲爾鐵塔的樓梯,但他相信對方都去過那裏了,感到惱人。我們往往不滿足於生活中微小的成就,接受自己一生平庸卻又太痛苦難受了。另一方面,一個牙醫在後段佔兩個鏡頭,他撇下麻煩的客人,孤獨地在酒吧喝酒,有人說「一切很美好」,他卻只想多喝一杯。一個紮圓髻的傳訊經理無法感到羞恥、一個推着嬰兒車的婦女高踭鞋的鞋踭斷掉卻沒有人幫助、一個男人在巴士上哭訴不知道自己要甚麼還被人說為何不把悲傷留在家中⋯⋯人性弱點無所遁形。


影片要刻畫的悲涼不止於此:有人因不信銀行而把其積蓄藏於床底並要亮床頭燈睡覺、有人即將接受死刑、有人為了家族榮譽一時衝動殺死親人、有人在街市掌摑跟人交談甚歡的妻子⋯⋯導演為刻畫存在的脆弱本質,不惜讓殘酷與暴力氛圍籠罩上述場景,甚至捨棄黑色幽默。美好瞬間篇幅很小,往往摻雜苦澀味道或者展示及時行樂,若論最感動的場景,我覺得是一個父親在滂沱大雨中放下雨傘為女兒綁鞋帶(一個女子以為沒有人來火車站迎接她,後來她的丈夫/男友趕到都很精彩,場面調度非常驚人,無法想像導演如何從零炮製)。


導演本身有幽默感,但對世界不感樂觀,如今地緣政治問題日熾之餘疫症正在全球肆虐,在酒吧裏暢飲香檳、在街道上聞歌起舞變得奢侈。不過導演透過一對談論熱力學的年輕男女告訴我們存在同樣是永恆無盡的,所有東西都是能量並永遠不會被摧毀,只可以從一個形態轉變為另一個形態,例如幾百萬年之後我們可能變成薯仔或蕃茄之類的東西(這談不上甚麼希望,只是世界存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可能性)。Roy Andersson無懼時代洪流,致力透過精雕細琢的視聽設計刻畫紛繁複雜的世間百態。補充一句,我很愛心不在焉的侍應把紅酒倒到滿瀉的場景。



導演:Roy Andersson
主演:Jan-Eje Ferling、Martin Serner、Bengt Bergius、Tatiana Delaunay、Anders Hellström、Thore Fly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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