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的同志朋友:香港同志遊行回憶錄

其他 | by  Cléo | 2025-06-27

時逢驕傲月,本文是我前些年裡在香港同志遊行上的所見所感,雖然它們如今也已瀕臨消失,但我希望把這些標本般美麗的影像,作為一個紀實,亦作為一頁不可被抹除的記憶,傳遞給大家。



香港同志遊行的歷史開始於2004年,規模成型後就基本固定在每年的11月舉行,通常由銅鑼灣的維多利亞公園出發,行至中環愛丁堡廣場。每年的主題不只是籠統的同志平權,還會在眾多同志議題中再挑選具體的子議題作為重點關注,放入場刊或宣傳影片中向公眾普及,不斷拓寬這些議題的可見度。譬如2022年的關注議題就是在LGBTQ+中經常被忽視的無浪漫/無性吸引群體。


活動還有一個特色,是每年都會有一個衣著主題,不過非常友善,通常只是從彩虹旗上輪流揀一種顏色作為主題色,你可以穿著或佩戴帶有這種顏色的服飾參加,融入這個裝點著同樣主題色的樂園,當然不戴也完全OK,沒有人會對你提出任何要求。記得我去的第一年主題色是藍色,我在我的大量襯衣中揀了一件淺藍色的就出門了,隨意得不像話,朋友既到附近vin他ge店買了一條藍色圍巾,我們到現場之後再領多一個藍色的氣球,增加自己的藍色面積。


我記得我第一次參加遊行前的狀態,是很疲倦於網上的一種氛圍——大家一談論到LGBTQ+,就要執意先區分陣營:你是L還是G,B還是T。彷彿字母是用來隔閡而非連結,甚至les之間還有純血les和非純血les的區別,先用標籤將所有人隔起來,再煞有介事地分析每一次的打壓是因為哪個字母,又是針對哪個字母,沒被針對到的就好似事不關己,割席了事。彷彿即將入獄的人,還在區分應該同誰人關在一起更符合科學分類。但事實是,關你進去的人根本不在乎甚至不懂這些分類,沒有被打擊可能並不是因為這些「區別」,而只不過是因為一批打不完所以分批打。當打壓來臨時,別人不會因為你表現得更聽話而對你網開一面。網路上津津樂道的所謂「區別」,在現實面前顯得就似不食人間煙火。當今社會的酷兒群體已經夠邊緣夠孤立了,而再用細節到沒有上限的區別將他們分隔開,最終只會得到一個個原子化的孤單個體。


那一次我去到活動現場,我最大的感受不是「我是L,你是G,佢是B,佢是T,所以我們是不同的」,正相反,是「我是L,你是G,佢是B,佢是T,所以我們是一齊的」。



首先從衣著上就可以感受到一個巨大的喘息空間,這裡沒人管你女就要長髮飄飄香香軟軟,男就要短髮陽剛不可乸型,男女必須陰陽結合延續後代,No,這些服務於傳統順性別異性戀家庭規範的條條框框統統解開。二元固化的刻板印象在這裡被拋擲腦後,性別氣質的分界被不斷模糊跟拓展,顏色和服飾不再被性別本質主義捆綁,就似一個原本只能種紅花綠葉的世界,現在開滿了色彩斑斕形態各異的花草,每一株都是獨特的。大家只是以自己最舒服的姿態出現,你可以素面朝天,譬如我連妝都不會化,你也可以精心打扮,我看到很多極富創意的表達,有人cos成性感比卡超,有人cos成高舉彩虹旗的耶穌,有Drag Queen一邊化著超級Diva妝容一邊著住旗袍撐住油紙傘,有心靈手巧的同志手工縫製了兩米闊的彩虹天使羽翼,有才華橫溢的社工製作了性工作者反歧視的徽章在現場派送,當然不只有性小眾者,也有前來了解和支援的順直ally。在場有來自不同國家的人,有女性,有男性,有非二元性別,有同齡人,有老人,有孩子,甚至還有好幾只著彩虹裙的小狗。



這裏講的老人是真的老人家,可能六十歲甚至七十歲,並且數量不少,其中有一位坐輪椅的嫲嫲,穿著色彩鮮豔的禮服,在晚輩的推扶下參加活動。由於當今世代的厭老風氣,這些人群在網路和日常生活中都是幾乎不可見的,但他們出現在這裡,那麼真實和觸手可及,他們不必講什麼,僅僅是出現,就已經是力量,他們可以在那麼老的時候出來支援愛,我們又有什麼可怕的。



我環顧四周,第一次感受到了「看見」這個詞的重量。我看見了和我一樣的人,我看見了和我不一樣的人,我看見了這些多元的個體,我看見了性別和取向的光譜,他們不再是影視作品中被粉飾和凝視的虛構角色,不再是被主流話語妖魔化的面目模糊的眾人,他們是鮮活的存在,在這屬於他們的一天裡,恣意地綻放自己,不管別人講什麼,做最喜歡的自己,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麗。


它與網路上那種在空中樓閣裡想象一個酷兒群體然後進行審判和教化的氛圍非常不同,這種強烈的對比和真實感,是會讓人很快就生出一種「就是這裡」的感覺。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過一種感受,既是當你在做某件事,或者去到某個地方,置身其中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周身都在對的位置,好似清晰地抓住了人生的錨點,你會知道這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地方,這就是你最想做的事。我想人的一生中能夠感受到元神歸位的時刻並不多,但至少在這裡我找到了。我很明確地知道,對,這就是我要找的社群。是我的社群。並且,我不是孤身一個人。


除了個體的參與,現場各種酷兒組織也很多,最驚喜的是有支援酷兒小孩的家長組織,也有支援老年同志的晚輩組織,有特別協助愛滋病防治的組織,還有專門關愛聾啞同志的組織,大家舉著各式各樣充滿趣味和態度的標語,譬如有的橫幅上寫著「年輕出櫃都不易,耆老出櫃難上難」、「我撐同志嫲嫲」,還有年輕人熟悉的網路流行語「百合無限好,搞姬要趁早」等等。大家聚在一起談笑風生,舉著各自的標語合照,在他們臉上看到的是最真誠的自信、善意和驕傲。


主辦單位會給每個到場的人送一本場刊和紀念品,酷兒團體們會做各種原創產品免費派送或量販,我很喜歡收集紀念品,譬如酷兒電影的手繪卡片,《Call Me by Your Name》和《Carol》自然是熱門選擇,很快就被人拿完。有個組織的產品很吸引,印象中叫做les corner,他們用漫畫的形式引導人們重視在女同親密關係中可能存在的暴力現象,還在結尾留下可以尋求幫助的熱線;另一個反性暴力組織Anti480,做了一套書籤普及各種細微的性暴力,為什麼是書籤,我估是更加方便尚在讀書的酷兒朋友們普及。這些確實是我在那之前沒有留意過的問題,甚至我自己就曾經深陷酷兒有毒關係,花了好長時間才掙脫和自癒,如果小時候我有接觸到這些知識,也許不會那麼辛苦。在這之後,我都會有意識地將這些問題納入我的酷兒相關思考和表達中,我會留意在性小眾社群中同樣存在而且更難向人傾訴的諸如欺騙、騷擾、歧視、暴力等等,而不是為了追求所謂「三好同志」的集體形象,將它們忽視。


香港的紀念品也極具地方文化特色,譬如我收到一張插畫貼紙,畫著一個黃色的衣櫃,櫃中伸展出一條彩虹,彩虹上有恐龍、飛象和火箭,資深廣東歌愛好者應該一秒鐘就可以認得出這些意象是來自一份著名酷兒歌詞——黃偉文寫的《黃色大門》。當然,因為這是香港非常重要的同志活動,所以在人群中發現有社會名流或明星的身影並不出奇,HOCC就是在這個活動上宣佈出櫃的,明哥、Deanie姐也都是常客,不過因為他們都是來支援社會公益,不是舉辦明星見面會,所以相對都很低調,我們就算看到也很少上前打擾,我試過有一次是參加完活動回家整理照片,才發現自己影到了一位名人,方知那天她也去了,但當時我們沒有人注意到。


除去因為疫情等原因停辦的幾年,在2016年以後的同志遊行參與人數都超過一萬人,所以我們走起來的時候隊伍很長,佔據了路邊上大概兩至三米的寬度。


講真,能夠最直觀地看到社會人群對酷兒群體態度的方式,就是上街。


香港的私家車並不算街道主流,往返穿梭的巴士和電車是更醒目的存在,本地上班族和外地觀光客都會乘坐。所以每次有大車過來,我們就對他們揮手和歡呼。然後你會發現很有趣的現象:每輛車的態度都是不同的。有的乘客會舉起手機拍你,有的乘客將頭別過去不想見你,有輛車裡一位女士起身給你豎大拇指,有輛車裡一位男士同一位嫲嫲給你豎中指。還有個別反同組織會在你途經的路上懸掛反同標語。那一刻是直觀地感受到這個群體在接受著怎樣的社會目光。這些畫面我想我會一直記住。



之後在一盞紅燈前,我們和一輛巴士一齊停下來,我正面對著一位坐在靠窗位置的小朋友,估他只有五六歲,他看到我們的隊伍,笑著舉起一隻小拳頭上下揮舞,是那種運動場上很常用的加油動作,他反覆做了好多次,然後又將手放到嘴邊給我們飛吻,我們都好滾動,也不停回他飛吻,就這樣一直互相致意,直到綠燈亮了,車往前開。在這麼小的孩子眼裡,我想我看到了人類最本初的純淨。


活動除了慶祝和普及知識,還有爭取權益的部分,議員呼籲民眾支援《性傾向歧視條例》,立法保障不同性傾向人士,避免因不同性傾向而受到不合理的差別對待。雖然這個條例的推行多年來毫無進展,但爭取權益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堅持下去才有進展的可能。這使我想起一部澳大利亞同志電影《Riot》,電影中一位年輕人講:「我也很想抗爭,只是我害怕我們會輸。」另一位前輩就對他講:「嘿,你知道嗎?我參加過的每場戰鬥幾乎都輸了,但如果我們只去打那些穩贏的仗,每天早上起身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我們遊行了好幾公里,路人還是支援態度的多,罵人的只有少量。甚至有路人中途看到隊伍後選擇加入,行一小段以表支援然後又上岸,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過程也很自然。快到終點時,有幾位志願者充當擁抱小天使,給每個參與者一個擁抱,送上一句鼓勵話「你做到啦,好嘢!」,我抱了排在最後的一位天使,她講「哇!終於有人抱我了」,我向她表示感激,讚她很美。行到終點愛丁堡廣場附近,還有志願者平拉起一番很長的彩虹旗,給我們從旗下奔跑過去,邊跑邊與他們擊掌,就似賽跑來到終點的小小儀式感。


在終點通常還會有一場簡單的晚會,表演大家熟悉的海內外酷兒歌曲,譬如《Born This Way》、《This is Me》都是經典曲目。有的參與者覺得主辦單位選歌不夠盡興,就自己帶大音響到廣場上播放自己的歌單,其他酷兒聽到熟悉的歌曲,還會聚到一起跳舞,我有一次在歌單裡聽到了live版的《光明會》。



當然,這樣的慶祝方式也不是絕對的,我的朋友們就有各自不同的感受。我有幾位朋友因為更傾向於在遠處默默祝福的方式,而拒絕了和我們一同前往的邀約;有一位gay朋友和我參加了一次,傲嬌表示如果明年也是這樣行路就不來了,也許他期待的是花車表演和更狂歡的派對,可惜我們仍然處於爭取權利的起步階段,希望未來能吸引他回歸吧。我的另一位gay朋友,參加一次過後,因為遠在外地而無法繼續參加,但他每年「517國際不再恐同日」都會回顧當年我們一起在現場的照片,從這些色彩斑斕的影像中汲取能量;我的一位les好朋友,當我問她感覺如何時,她激動地說「有一種做人的快樂」;還有一位同志友好的直女朋友,也玩得很開心,和我們一起互相用蠟筆在身上畫彩虹,再用相機記錄可愛的一切。


我覺得我們都可以選擇自己舒服的方式去表達,不必因為彼此身份或行為的不同而心生芥蒂。在這個異類的海洋裡,沒有人覺得自己是異類,在這一刻,異類的汙名被翻轉,同類的連結被強調。即使你未必同意所有標語的主張,但這並不重要,我們在這裡慶祝不同,而非消除異己,我們慶祝愛,而非仇恨。


我也問了好朋友在國外參加Pride Parade的體驗,發現每個地區的慶祝方式都反映著當地性小眾議題的現狀,比起其它地區,香港的活動顯得有些初級,的確沒有太多花樣,但正是這種初級,提醒我這裡還有很多可以種的樹。


我到驕傲月就會想,酷兒的驕傲是什麼驕傲?我經常看到有人說:「性取向不同就不同,有什麼好驕傲的。」有的酷兒也會說:「我就是普通人一樣過日子,沒什麼驕傲的。」


我認爲以上對「驕傲」的理解是中文語境下「達成目標後的榮耀心情」,譬如你在校運會跑了第一名為班級爭光,老師就為你驕傲,這種驕傲帶著一種結果導向,要有一個榮譽與之匹配,而其他人會根據這個榮譽的大小來判斷你值不值得驕傲。所以這些人才會講:「你同別人不一樣沒什麼值得驕傲的。」


但在我眼中,酷兒的「驕傲」並不關乎榮譽,而是關乎生存,它更多的含義是「I survived」:我在這麼糟糕的環境底下依然活著,I'm so fxxking proud of myself. 我之前看完電影《Inside Out 2》之後畫了一幅畫,是我作為一個酷兒的心靈樹會長成什麼樣,我覺得可以用來解釋我的想法。



這種「驕傲」不是鞭炮齊鳴萬人擁戴,相反,它是一種孤獨但堅定的姿態,是在一場只有自己知曉的戰役中獨自站立,就似一棵樹一樣。樹是最驕傲的。狂風暴雨無法挪動它的位置,縱使倒下也可橫著生長。《美國隊長》漫畫裡有一句臺詞:


“Even if everyone is telling you that something wrong is something right. Even if the world is telling you to move, it is your duty to plant yourself like a tree, look them in the eye, and say:‘No, you move.’”


這就是我所理解的「驕傲」。而香港這種初階的、花車尚未抵達、同志仍需努力的活動氛圍,正好提醒我此時最重要的驕傲是活著,安全、健康、不要放棄地活著。


我也時常思考同類和社群的功用,其實最簡單的,就是在這個失聲的世界,令你感覺到不孤獨。不要覺得這是很淺薄的事,有些主流人士喜歡說「人本來就是孤獨的」,這樣輕飄飄的一句彷彿就能瓦解一切矯情,但我不覺他們知道什麼是孤獨。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孤獨就是空氣一樣的存在,它滲透每一個細胞,每一串想法。當真正地孤獨了很久直到快要習慣後,才會明白一個同類的聲音,能夠在一片結冰的湖面,產生多麽大的震顫。它可以穿過這座城市密不透風的雲層,用溫暖的聲音堅定地接住你:「You are not alone,我也在這裡。」然後結冰的湖面才會出現裂紋,東風解凍。這就是社群的意義,不一定要很多人才是社群,1v1的友誼也可以是社群,還有素未謀面的網友,遠在天邊的偶像,書籍電影音樂都可以是,只要可以令你感到不孤單的就是同類,我希望所有孤獨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同類,在風雨中撐起自己的屋頂,保護好自己。


其實每次參加這樣的活動,即使只是行走,我也感到開心。走的時候一點都不覺得累,但其實走了很遠,在陽光下走了很遠。


見過陽光,會更感到黑暗的荒謬。網路曾經給我們開啟一扇天窗,偶爾聽聞其它地方有同志平權的好訊息傳來,就似一道道照進來的陽光,令你知道像你一樣的人,走在窗外,走在陽光下,並沒有什麼不妥。但是現在這扇窗正在一點點關起來,窗邊雨水侵擾,黑夜以更快的速度吞噬光亮,全球右轉的車輪軋過酷兒前輩們拼命爭取來的運動成果,文明的步伐進一格退三格,好似我前文繪聲繪色講述的香港同志遊行,其實也已經是遺蹟,這個活動現在只能以小型集會的方式留存。網路上攻擊酷兒群體的人不減反增,三不五時就有酷兒帳號被噤聲,不管線上線下,國內國外,酷兒的生存空間都在不斷收窄。



很遺憾我們還沒有自上而下完善的保障,也沒有自下而上爭取的渠道,很遺憾我們仍然無聲地行走在漫長的黎明前夜。但身為酷兒從來就不代表容易不是嗎,酷兒精神本來就包含著反抗的生命力,在我眼中,酷兒不是一種受害者,而是一種倖存者和抗爭者,暴雨越強的時候,彩虹會越亮,就讓那些他者的恐懼,證明我們存在的熱烈。即使在看似絕望的黑夜裡,也請不要忘記曾經見過的、沐浴過的陽光。並記住,我們是可以,也應當,行走在陽光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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