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痛斷捨離》看了兩次,第一次遲到超過半小時,第二次是在三月底封戲院前夜獨自看的。
租房獨居,屯書尾大不掉,時常儲起舊衣酒瓶煙盒鈕扣筆記本便條紙有的沒的一大堆,斷捨離法則紅起來之後,已經好多次有人舉著這牌子來規勸我。我當然做不到——正如電影所示,每一件物件,其實承載著回憶,某段時期的生活型態,且涉及人與人互相之間的關係,每一次丟棄與保留的選擇,都好像是要選擇做怎樣的人那麼嚴重的問題,怎麼可以簡單處理得了呢。
電影的判斷是,瑞典式極簡主義設計風的美學觀,與泰國本身華麗繁複堆疊過剩的審美——電影隱藏了這點,僅顯示了隨便日常的現實生活美學取向——根本南轅北轍,去到原則性差異的高度。
在社交媒體上,人們常圍觀他人搬家,那種快感,可能是由看浮士德與魔鬼做交易的抉擇的快感中演化而來。這就是電影引人入場的原因,導演把握到了當下日常生活中通俗的人類心理關鍵。而電影對於「斷捨離」的原則是持批判態度,斷捨離六步:第一步:定下目標,尋找靈感;第二步:別緬懷過去;第三步:別感情用事;第四步:不要動搖,不要有心;第五步:別再增加東西;第六步:決定了就別回頭——電影以此劃分章節,女主角靜的行為與心理卻逐漸背離這些原則,揭示斷捨離與現實的鴻溝所在。
毋寧說,瑞典式的極簡主義美學圖景,顯示了一種非人化的目標,它完美到幾乎不像人可以達到的;斷捨離是達到這種非人化目標的手段,把物件背後的記憶與情感壓縮、簡化、丟棄如物,「人總要為自己打算」,為了做一個完美的人,就要不像人;但在檢視的過程中,靜為了做一個更好的人,於是想把物件好好歸還原主,等於好好處理過去的關係,兩不相欠。關於情感和回憶,難的不單是丟棄,還有「安頓」,安頓經常比丟棄更複雜。
電影最出人意表處,是靜的回歸真的擾亂了被她拋棄如物的舊情人亞安的生活,靜去道歉時,本來表示沒有怪過靜的亞安,突然表現出一種如宗教審判的高度,說,你如果真的感到抱歉,就應該不要來修補,永遠內疚下去,你做得到嗎。這乃是上帝般的視角,顯示出「人」的卑微與無力:作為人,不是什麼都可以修補,不是一定可以得到寛恕。靜果然無法接受這樣的審判,奪門而逃。
與主體相反相違,單單以遭遇相逢就已搖撼到主體之存在根基的,稱為他者。他者被斷捨離、被否定、被排斥、被掩埋,主體方可保障穩固。而他者寄存在我們生活的每一細節中,如微細的幽靈。
其後靜就已經崩潰了,無法說服堅持相信父親會回來彈琴的母親,她只是非常脆弱,無法接受生命中無解之結的,一個人。她與母親陷入互相指責「自私」的辯論相持不下,因為人的生命互相交集,要完全像瑞典美學那樣一塵不染,乃是不可能的。最後靜以欺騙的手段來賣掉了鋼琴,然後自己躲入酒店自閉跨年,由弟弟完成丟棄的工作。這個結尾我本來在理論上想不通,但想想卻覺得極其現實——無論你多麼想在過程中盡善盡美,委屈求全,到最後可能還是要假手於人——我自己搬家的最後環節,如果不是全部保留,那個丟棄的工作,通常要交由他人來做,才能完成。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經歷堆積。戀舊難捨是我本性,只能儘量不遇上太多人,以及不阻止自己記性變差,還有就是,學懂在把事情弄得更壞之前放手。不致堆積太多,也就不用放棄太多;如不需徹底變成另一個人,那也不必克制感情太過。
所以要成為一個完美的人,其實必經謊言與逃避。那句在丟棄前向無法再令你怦然心動的東西說的「謝謝」,不過是讓人自我感覺良好。靜無法面對最高的審判,也是說了謊才賣掉象徵創傷的鋼琴,她面對清空的屋子,以無可無不可的說辭掩飾,淚流滿面。同時響起極其溫柔甜美的片尾曲,說著我們要在一切破壞之前停止、分離。那是一個人在艱難處的力盡折返,作為一個人的失敗。就此,電影譯名無愧與經典之作《無痛失戀》的互涉:所有的「無痛」,其實都是人面對無法承受的痛苦,而選擇了謊言的故事。電影能夠讓不同看法的人都找到認同,乃是因為它選擇了一個說謊者的角度,而又能辯證地揭示出背後的真實。
我也曾作為物一樣被人斷捨離。而我想起這些事,總是明白,是因為他們太痛苦了。我因此並不介意,反倒輕盈起來。以前不明白,西西的詩〈蝴蝶輕〉有什麼好——「蝴蝶沒有心」所以能飛起來,有什麼意思?感謝電影讓我再讀懂了這首詩。
韓炳哲的《他者的消失》,說我們正在活於一個日趨同質化的社會。人們在社交媒體上尋求同質化的讚美,免除任何否定,以掩蓋存在的雜質與真實。他者就此消失。用我的話來說就是,因為主體太憂鬱太痛苦了;而韓炳哲認為,失去了否定性,主體只會更脆弱、搖擺、憂鬱、失去動力。
關於痛苦。我亦想方設法減輕。因為我老了,已不能像林夕寫給王菲的歌那樣:「我們要互相虧欠 /我們要藕斷絲連/要不然憑何懷念」。韓炳哲書開卷的第一句這樣寫:
「他者的時代已然逝去。那神秘的、誘惑的、愛欲的、渴望的、地獄般的、痛苦的他者就此消失。」
我們去看《無痛斷捨離》,原來是個精準的預言。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