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翔的《戲棚》很靜。首映那天我去看了,但滿心是街上的消息,TG震動不斷,手足的訊息傳來,我在戲院裡按出來看,我以前本不會這樣做——後來被鄰座的家明罵了。亂世難得心靜。一切靜的事物,在此時都像是浪費。
喜歡粵劇,也去看過戲棚裡演的神功戲。大家對粵劇、神功戲、戲棚的印象,總是熱鬧的鑼鼓與大戲聲、喧囂吃食聊天的觀眾、來往踏沓。只有卓翔拍出來的戲棚,才是那麼的靜,靜得彷彿見到了某種本質。這齣受西九委約拍攝的紀錄片,以極致的寧靜,註定在戲曲紀錄片史上留名。
戲棚的本質,是戲棚本身。電影拍攝戲棚的建立,竹子堆疊,索帶,銀色鋅鐵片被打開、鋪頂,衣箱運送下車……戲棚這種臨時構造,被當成是莊重亙久的建築來對待。其對應物,是凡人向上天祈求眷顧的心願,心念稍縱即逝,但從未中止。搭棚技術本是香港以至粵地帶特色,片中大量出現以天、海、戲台等靜止的背景,去突顯戲棚的結構方陣;伴以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純美空靈的樂聲將一切向哲學的層次提升。
竟然是大提琴。而且是最純淨、最結構性的巴哈。誰想到戲棚中有巴哈呢?「戲棚」的傳統喧鬧被濾淨,如同潮退後裸裎向天的石陣,虛空的寧靜一體平鋪,唯剩結構,人聲如空蕩蕩的風,穿過結構。
《戲棚》中的聲音經過看來不經意但十分概念先行的處理。鑼鼓聲、唱曲聲減弱,被收入的對話人聲都是低輕如耳語,我們倒聽到竹子被解開索帶後滾動的聲音,稟神擲筊時筊木跌在地上的聲音——我們是如何形容靜?「靜到一枝針跌在地上都聽到」。我們甚至好像聽到風聲——因為太靜了。作為一套文化紀錄片,也拍攝到重要的佬倌演出,但片中沒有任何一個直面鏡頭的訪問,全部都是人與人之間彷彿瑣碎的對話——在這個層次上,我們可說《戲棚》是無聲的,它彷彿迴避了所有直接表達與發聲的場口——這是大膽激進的無聲。
戲棚四面來風,但因為人事行為的掩蓋,我們總是看不見風。而卓翔不斷拍攝無人的戲棚、閒置的戲棚、未曾表演的戲棚,終於拍到了風——四面來風,風飄水流,低調but chill。拍攝風的本質,當然要數《樹大招風》,風動千鈴,風雷動處,令人浮沉俯仰的命運之風。在《戲棚》裡的風,乃是喘息的可能,鬆軟的真實,放風的風。
鏡頭所見的人物好像都在自己原本的工作世界裡,並不注意到鏡頭的存在;鏡頭本是巨大而令人戒懼的機器,在本片中卻像有一種隱身感;我想起導演卓翔本人的氣質。他可以讓人覺得他不存在。而鏡頭穿過後台衣箱角落,取角或近、或側,注意到角落與細微的物件。片子、象牙籤、水鑽、香爐、靠氅褶衣、無人時隨風飄搖的水袖……如果這是王家衛大概便是戀物,但《戲棚》之注視於物,毋寧是一種有情的低語。
所有被忽略與放棄之物,都有舒展的時刻,就在萬物睡去的時候。片中拍攝到一名演丑生的老配角,在夜深無人之時坐在台上的八仙桌,擊桌打拍子,混唱小調,台下只有滿棚排櫈空無一人,這本該寂寞以極。而電影則對剪天后神像的定鏡,像是一種安撫與回應,最後出字幕說「戲棚是娛神娛人的場所」。我想電影的補充是,娛人之最初與最終,乃在於娛己。那位老丑生的自娛,於此被提升到自我的價值之層次。另一次,是一位鏡頭拍攝一名梅香(配角丫鬟),由她燙衫、上粧、站在場邊等待出場,默唸著主角唱詞,虔誠專注地等自己的一刻。粵劇的嚴謹傳統與精神,許多人默默的奉獻,電影以此呈現。
虛空的結構、微小的物、平凡的人,面對命運,可以如何?我想起電影兩度的航拍,那是上帝角度,看著凡人酬神的結構建立,「風調雨順」的大旗豎起;以至酬神完成戲棚柝卸,鋅鐵片應聲墜地,一切的不完美,會因此卑微而被接納嗎?我想我是在不公義的社會裡,於是單單看到鏡頭暗示神的存在,已經感到被撫慰。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