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痛斷捨離》:無物最易惹塵埃

影評 | by  方嘉欣 | 2020-05-10

Happy Old Year,若然舊時的那刻光景是快樂的,意義是否就止於當下?每當整理照片和明信片時,當中的表情、風景或文字盡可凝住霎時溫度,然而鮮活的感受就像曇花一現,人的心境也奇妙地回不去了。我們想留住的,需要的,隨時隨地變更,做過的決定也有可能追悔莫及。泰國電影《無痛斷捨離》描述女主角阿靜(Aokbab 飾)從瑞典學成歸國,承著自主態度和設計師的身份,斷然清空與母及兄同住的老房子,希望打造成極簡風格設計室,她在拋棄舊物割捨過去的過程,翻開被遺忘的感覺以及人性的弱點。


電影跟隨六個「如何斷捨離」的步驟推進劇情,阿靜也隨著家人、朋友、前度阿安(Sunny Suwanmethanont飾)的反撲而牽動情感,由不痛不癢深化成有怒有淚。導演納華普譚容格坦列拿(Nawapol Thamrongrattanarit)撇開《出貓特攻隊》的機關算盡緊湊刺激,這次透過簡單對白,不直說全貌,不用電影音樂界定觀者感受,而是邀請觀眾進行六章練習,作為觀察者,從臉部特寫和長鏡頭反思生活的留和離。


我也曾想過,是否無物才能無思,才能達至逍遙自在。阿靜認為人的需要根本不多,基本的幾件衣服家具就可以過活。日本知名「整理專家」近藤麻理惠(Marie Kondo)提出,當你審視某件物件時再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就該棄掉它。


現實是,剪不斷,理還亂。起初阿靜買來大批黑色垃圾袋,狠狠的把成績表、舊玩具、過期雜誌都塞進黑洞去,實為眼不見為淨,也著哥哥切勿遲慮。但當哥哥丟走阿靜親手織的圍巾,她方才逆位思考到,「物件」是人與人之間產生連結的存證。當它所寄負的情義被對方無視,它所盛載的價值被對方消除,阿靜無法抗拒人的肉心感覺。叔本華在《孤獨通行證》透析過人的情感泉源:動物只能體驗當下的苦樂,也沒有總結自我情感的能力,大抵每次受苦都像第一次受苦那樣,所以會呈現無憂無慮的和諧;而人有思考現在和過去的能力,不止於回想、記憶及預測,就像一台能夠凝聚和儲存喜與悲的容器。


「有些事不是單方面忘記就完結,感情未真正消失,對方也忘了,才能畫上句號」阿靜友人說。德國哲學家胡塞爾(Edmund Husserl)在二十世紀初創用「互為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一詞。人作為思考的存在,會在涉入其他主體的關係時,就在互為主體性之中,確立自身的主體地位。就如有人走入一個空間時,而我正在這個空間,我希望對方跟我打招呼,以此表示他把我視為一個人,而非一個物。「我有心了,對嗎?所以才會有感覺」阿靜意識了,在乎了,於是不再拋棄舊物,改為物歸原主。有人感謝她,她便得到快樂和重視;有人幾乎反目,她便躲在對面馬路的電話亭觀察,等待對方的接受,方能放下。

其中一件舊物,是屬於阿靜虧欠了的前度,因她不想面對,毅然郵寄了事,天意卻是彈件回頭。於是阿靜徘徊在阿安的家門,兩人差點錯過,導演透過此段巧妙地側寫他們的愛情就落於彌留邊緣。


終於重遇了,那封存布袋裡的菲林相機,輪流輾轉傳過兩人手中,開開關關,始終沒有新合照。阿靜認真的坦承過錯,但阿安輕然帶過,只道想念她煮的粟米湯。實情是阿安已與新女友同居,阿靜卻發現仍然在意阿安,不斷窺探兩人感情重燃的可能。


導演巧妙地穿插阿安與女友分開的橋段,讓觀眾以為主角兩人能修回舊好,然而此戲並非流於大團圓結局的戲碼,而是透過人與物的回應,剖析關係的平衡線,觀眾自然餘韻無窮。阿安告解的畫面回應了阿靜認錯的情節,他無奈的眼神,平素的表情,反照阿靜的掙扎和激動。在彼此缺席的時間裡距離相對的拉開,阿安媽媽過身時,阿靜已遠走他方,阿安需要的是自己仍有理由活下去,遲來的還願,已不足惜。我也以為,一句親口說的對不起就能粉抺創傷,但導演談的是,Choice is a message,道歉與痛苦並不能相抵消除,只會轉化成遺憾。阿安就像一直閉氣潛水,總會渴望幾口呼吸,當超過可承受的時限,餘軀自然下沉到海的深處,舊情亦葬了。


阿靜謊編一個她想要的終章,騙得過友人,但騙不了自己。原來斷捨離不過是自欺欺人,借來之物逾期歸還,友贈之禮隨手即棄,中斷之情未被饒恕,即使送走了物件,阿靜卻無法為所作之孽自圓其說,她只能直視殘忍的本性,承認自私的人性真相。「每個人都選擇對自己好的決定」阿安亦告訴阿靜,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所以他也選擇想要的生活罷了。 至於遺憾,誠如片尾曲所言「只想把它放在老地方/成為秘密 不讓其他人發現/就讓它永遠放在那裡留著吧﹗封存那美好的回憶」。


即使騰空所有,在倘大的空間,獨剩一人時,回憶無形,終會來襲。人生可貴在於偶然性和一次性,也在於回憶。走在生命變奏線上,走得愈久,願想不變是很難的,我會選擇留舊信,留舊歌,留一本《小王子》在身邊,每次重溫,好奇的探索,帶著已不如昔的心境追憶那個不變的瞬間,便是趣味。人能夠透過物件認識自己,只有願意墮入歷史空鏡,感受、存在和價值即便可見,這都是成就本我的元素。舊物的痕跡也賦予我們作為人的溫度。



今年初的鹿特丹國際影展,導演在訪問提到,這齣電影帶出人如何清理和處理回憶,而我們就是「回憶管理員」。現實生活裡並不如《無痛失戀》(2004)般有一間清除回憶公司,我們要找出合適的方法管理回憶,阿靜就是透過還物給前度,以為道歉後得到原諒,就可以清除負面回憶。導演認為我們可以丟掉物件,可以放棄關係,可以離開舊人,然而壞回憶則是無法割捨,伴隨終生。我想,如何與舊人舊物交涉,如何與回憶共存,除了需要人的智慧和寬心,還需要你面對自己,繼而思考,如何看待你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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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嘉欣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傳理系,副修創意寫作。曾任法庭記者,後於英國工作假期兩年,回港後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工作,現自由身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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