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政府終於放寬「限聚令」,我也終於有了機會重新走進電影院,看了部泰國電影《無痛斷捨離》。看完電影之後,我有些難以言明的心結,於是在網絡中搜尋影評,雖有些裨益的文字,但想要一探究竟的苦惱依然繼續。於是我帶著釐清思緒的可能性嘗試寫作,跟著文字,懷著疑問,做一些解讀。
説實話,這套戲的觀影體驗讓人十分困頓,緩慢的節奏讓人覺得雲裡霧裡。前半個小時,我打了若干個呵欠,上一次在影院中如此坐立不安,還是在看《聶隱娘》的時候。但現在的我畢竟有了些藝術欣賞的訓練,如果這是一部並不倚重情節的電影,那便嘗試放棄這種影音藝術形式下的敘事,去開啓另外的渠道、感官、視角,去感受其他理解的可能性——情感、畫面,以及更宏觀的,與緩慢節奏形式相應和的作品主題。是的,我相信我的直覺,甚至在我並不能完全掌握和理解的時候,我先認定它是一部優秀、複雜的藝術品(遠比它表面上乾淨、單純的鏡頭要複雜),再嘗試調動一切的技術和知識去理解和欣賞。
女主角Jean在香港公映的版本中被稱爲「靜」。
首先,從人物發展上,《無痛斷捨離》展現了一個典型的成長類文學(bildungsroman)作品的套路。靜一開始在形式上執著於極簡主義,接著,在實踐中對於「斷捨離」進行批判和否定,最終,她重回「斷捨離」懷抱,對於極簡主義有了更高層次的肯定和接納。這種從原點再回到原點的故事,讓我想起《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和《悉達多》;而一頭一尾投身於極簡主義的靜,也恰似《天真與經驗之歌》中同一主題的兩首詩篇,或是宗教信仰下,一位「慕道友」成長爲「信徒」的心路歷程。靜最後面對拖走了鋼琴的空屋,内心五味雜陳,淚水沿著痛苦與欣慰的表情滴落。這彷彿表明,電影並不是對「斷捨離」極簡主義勝利的偉大歌頌。在某件事上,或是某個階段到達彼岸的人,誰又不是傷痕纍纍。
留學歸來的靜,一開始對於極簡主義,更像是一種教條的執念。這種「非如此不可」雖然也來自於内心,但它的萌芽更得益於外界的聲音——書刊上的圖片、近藤麻理惠的節目、甚至前男友的喜好。這就好像我們在還沒有深入瞭解對方時,就瘋狂地愛上了某個人,並匆匆認定,這就是此生的唯一。可以説,這種熱愛並沒有經過審慎的思考,但一生的命運,很多時候就是因爲這樣的一時衝動而轉變。這也是種緣分,或是宿命吧。
當靜開始照本宣科、按部就班地將陳年舊物扔進黑色垃圾袋,企圖迅速實現自己的極簡主義時,她卻發現,物件作爲記憶中的人際關係在現實中的延伸體,卻不是那麽容易地一蹴而就、用完即棄的。通過歸還物件,靜將歷史中的事件一一展開,又能夠將曾經的誤解一一化解。如果一切都能如此簡單就罷了,但有些關係並不是那麽容易「斷捨離」的。它們彷彿骨頭上的筋,並不能輕易地剔除乾净。物件可以歸還,但昔日的感情卻不能因爲物件的清晰分割而徹底地告一段落。靜不敢面對前任立安,不敢親自將舊相機和膠捲交還,正是因爲内心無法像捨棄物件一樣徹底和記憶與歷史割割蓆。
「斷捨離」既是行爲,也是心理狀態,但更多的時候,這不是知行合一的過程,卻是節奏上的錯拍。要達到合一的斷絕,需要當事人智行上的努力,經歷他者無法理解體會的痛苦。彼時,靜突然離開立安,一聲不響,是在心理上準備好了「斷捨離」,但彼此有很多東西沒有交割清楚,是物質上「斷捨離」的滯後,更毋寧說,雙方心理上對於「斷捨離」準備得也並不同步。爸爸抛棄家庭後,留下一屋子的老物件,媽媽抱守那架沒人彈的舊鋼琴,始終無法從被抛棄的悲劇中走出。走不出,就沒辦法更好地面向未來的生活。靜從中插手,硬生生殘忍地賣了鋼琴,主觀臆斷可以幫媽媽從行爲上與過去割蓆。沒了與前夫聯繫的舊物,往日習慣的生活,媽媽彷彿失去了依賴,骨牌推倒,期盼的新的輕鬆秩序尚未建立,最痛苦的時刻反而來臨了。始終沒有辦法面對的心理上的「斷捨離」,因爲現實中物體的消失而變得無法繼續逃避,這是必須面對的現實。媽媽心理上滯後的「斷捨離」訓練終於在這一刻開始,異常殘忍。
在經歷了「斷捨離」的痛苦後,靜批判了自己最初版本的極簡主義,但她爲何沒有因此而徹底放棄「斷捨離」,而是想通過改良的策略來推進和過去告別?爲什麽「斷捨離」如此之重要,靜偏偏要執著於此?進取一些來看,那是因爲有一個未來在靜的眼前,她需要實現自己的事業,實現極簡風格工作室的裝潢。被動一些來說,是因爲人經過與過去的糾葛,已經被遍體鱗傷地推到一個交叉路口——要麽繼續沉迷,讓糾葛的痛苦延綿;要麽快刀斬亂麻,打破既有的生活節奏,嘗試與過去做一個更徹底的了斷(即使這樣做的痛苦是糾葛時候的百倍)。在這個路口,反正是沒有「修補過去」這個選項。
齊澤克說,「Happiness was never important… If you want to remain happy, just remain stupid. Authentic masters are never happy; happiness is a category of slaves.」(「幸福從來不是重點……長久的幸福是愚妄之人才能享受到的。那些真正掌控生命的人,從不會覺得幸福;幸福是種奴役。」)接受生活過程的苦,就好像一部緩慢的電影挑戰現代觀衆熟悉的明快的敘事節奏。觀影中如坐針氈的時刻,本質上也是不得不面對的痛苦。
如何與痛苦相處?
電影開始後的半個小時,有一個念頭一直在我腦中縈繞——電影的節奏爲什麽要那麽慢?長長的靜止特寫鏡頭,人物間娓娓道來的語速,靜緩緩地挪動身體,甚至連舊餐廳老邁的服務生都是在主角和觀衆的安靜注視下,慢慢漸出畫面的。當觀影預期和現實脫節時,我唯有採用不同的策略來舒緩這種不適。情節雖然經常是敘述的龍骨,但淡化的情節往往意味著其他手法的飽滿。放下對於下一個鏡頭發生事件的期盼,只靜靜欣賞眼前放大的白衫黑褲、不著粉黛的女主角和周邊的極簡背景構成的輝映構圖。電影變成了對於流動畫面的欣賞,鏡頭給足觀衆時間,去細細品嘗精良的攝影作品。在與其他電影等量的時間裡,提供相對來説少得多的信息量,這本身就是一種培訓,一種放慢節奏,打開身體其他感官,學習欣賞手邊生活的訓練,一種放鬆下來的自我相處,一次對於追求效率的功能主義生活方式的批判。從這個角度,我們還可能在其中找到一絲電影形式和主題的契合。如果把極簡主義當成是一種追求更高效的生活方式,爲了「斷捨離」而刻意「斷捨離」,那麽處理舊物、改造生活就成了不得不與往日進行割捨的一種負擔。物質上的減法,卻帶來心理上的亂麻。而只有真正將極簡主義作爲生活方式的一種,明白「斷捨離」和其它生活方式一樣,痛苦常常相伴,麻煩也並不能杜絕,同時,還能做好面對痛苦的準備,這樣才能真正享受到極簡主義帶給自己的輕鬆。
「斷捨離」本身屬於一種遺忘,只不過強人所難的遺忘,是在強調那不能被遺忘的記憶本身的存在。有很多影評譴責靜的自私,但就像我前面提到的,我最後看到的是一個在體驗「斷捨離」的過程中,回歸原點,卻心境不同,成長了的靜。她依然會「斷捨離」地生活下去,也逐漸做好準備,時不時去面對與過去告別的痛苦,然後依然能夠上路。前男友立安稱之爲「自私」,但這是種不帶逃避,能夠自省,勇敢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