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女俠1984》:平庸的超級英雄?

影評 | by  趙遠 | 2021-03-17

但凡對反烏托邦文學有點敏感的讀者,一定會對《神奇女俠1984》片名中的那一串數字年份產生一定的遐想,希望從電影中找到與喬治.奧威爾筆下威權世界的聯繫。但這部表面上具有一定野心的超級英雄電影,最終還是沒有逃離爆米花電影的格局。而影片明晰的工業電影套路,毫無意外的劇情結構(有人稱之爲「復古」),甚至讓人覺得這就是一部規整的童話寓言。寓言的特點在於寓意的明確性和解讀的封閉性。畢竟,寓言是爲涉世未深的兒童準備的,用最淺顯的寓意加故事的形式,傳遞基本的善惡價值判斷。然而,對大多數成年人來說,寓言描繪的童話世界終將在生命經驗的進展中破滅,成人世界面對的更多是謊言、競爭、不公、壓迫和無奈。寓言的敘事套路,不僅僅侷限了故事本身的厚度,更有可能讓充滿社會經驗的成年觀衆感受到諷刺。


《神奇女俠1984》中,再現浮士德的主題,討論「貪婪」,批判「走捷徑」。其實,文學的母題一次又一次地在不同的現代作品中復現,讀者和觀衆對此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甚至,在一開始,我還慶幸,終於有人實踐了自己童年的夢想,在面對神燈一樣的許願寶物時,利用一個願望,給自己無數未來的願望續杯。但可惜的是,《神奇女俠1984》更多只是機械性地重複了上述的文學主題,而且,在好萊塢工業電影框架下,討論這些主題,本身已經有些諷刺,甚至非常的虛僞。實際上,在討好政治正確的話語體系下,大部分的超級英雄電影所傳達的意識形態和世界觀,已經變得非常固化和單薄,只會在安全的邊界內遊走,沒有辦法帶給人除了娛樂以外的任何反思和衝擊。


在幾個主題中,先說說「貪婪」。電影中,世界亂局的產生,最直接的原因是世人的貪慾。無論是大反派麥斯維羅德,或者是豹女、普羅大衆,甚至是神奇女俠,大家要麼是慾壑難填,一步步邁向慾望深淵,要麼是猶豫不決,捨不得放棄不費吹灰之力的意外所得。在混亂的首都街頭,手捧「聖經」的傳道人,帶着關鍵詞,耳提面命地斥責衆人的貪婪,這已經是戲劇中最赤裸的表現手法了。但是,在電影批評「貪婪」的同時,大家不難詭異地發現,這部投資金額高達2億美元的電影,從選角、創作、拍攝,到製作、營銷,這所有的現實行爲,都是以「貪婪」作爲原始驅動力的。2017年,《神奇女俠》全球橫掃8億2千2百萬美元票房,接着,DC沿用大批原班人馬,催生出這部復古的「1984」,就是希望再造一個超級英雄宇宙,匹敵Marvel的票房傳奇,用資本堆砌的超級英雄世界反哺資本。所以,《神奇女俠1984》中的一切反對建制、積極抗爭的元素——女性主義、英雄主義、 甚至反烏托邦的「1984」這幾個數字——都打上了資本的商標,成爲資本圈養,迎合市場的產物。它們宣揚的反叛,已經變成了建制話語內可以接受的安全反叛,成了建制話語的一部分,是時下的政治正確。所以,一部作品一方面提醒觀衆,警惕「貪婪」,卻在另一方面踐行「貪婪」,這本身就是彰顯的諷刺,是工業電影的僞善。同時,這也應和了電影寓言形式的意義——超級英雄電影只是停留在童話的層面,我們只能以童話的視角去看待這樣一部電影,因爲它所宣揚的價值觀已經變成了這個世界的稀缺物——必須承認,我們生活在貪慾縱橫、檯下交易遍地的骯髒世界裏。


再說說電影的另一個主題——「不要走捷徑」。電影開頭便展示了童年戴安娜參加亞馬遜女戰士競技比賽的場景,她希望通過走捷徑獲得勝利,卻被安提奥普制止。當童年戴安娜大叫「這不公平」的時候,安提奥普提醒她要誠實,不可以投機取巧。


說到「公平」和「捷徑」,神奇女俠的死對頭豹女真的有話要說。在白宮的打鬥戲中,豹女質問神奇女俠,憑什麼神奇女俠擁有一切,而豹女自己卻一無所有,默默無聞,沒人關注。神奇女俠反駁,希望豹女反思一下,她如今通過許願石獲得的能力,並不是白白得來的,而是通過付出慘痛的代價交換的。老實說,這正是神奇女俠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爲了更大的力量和利益,所有人都要出賣自身最寶貴的東西去交換,那麼神奇女俠到底出賣了什麼,使她擁有與生俱來的強大力量?很明顯,神奇女俠不同於那些需要許願才能獲得能力的庸庸之輩,她是天選之人。她一出生就決定了未來的使命、能力,她註定會受到歡迎和關注,具備善良的天性和完美的價值觀,這些「天生註定」,難道不是最大的「捷徑」嗎?當神奇女俠穿上了阿斯特里亞盔甲,戰鬥力猛烈提升,刀槍不如,對這樣的捷徑,《神奇女俠1984》又怎麼批判?同樣落在水中,穿鎧甲的神奇女俠不會導電,而豹女卻要被掉落的電纜電暈,這樣的捷徑,又怎麼批判?更有甚者,在電影中,解決一切的問題,只需要一句「我放棄我的願望」就可以達成,並不需要付出太多的努力去收拾爛攤子,這難道又不是捷徑嗎?在凸顯不公平的超級英雄電影中,宣揚平等地付出,期待同樣的收穫,批判「走捷徑」,這又是一個諷刺。


喬治.奧威爾的《1984》是在1949年的時代背景下對30年多後未來的大膽預測和想象,是對現實可能存在威權政治的批判。而2021年的《神奇女俠1984》卻只是對30多年前的年代元素的緬懷,是依附於資本框架下的固步自封,是對建制下政治正確話語的諂媚。可能這兩部作品爲數不多的聯繫,只停留在一些非常表面的符號信息上面——全國性廣播系統和電幕(telescreen),冷戰的美蘇與大洋國和歐亞國。


在卡通片《靈魂奇遇記》都能輸出更爲複雜的價值觀的時候,這些面向更加年長一些的觀衆群體的超級英雄電影,是否可以進取一些,反思下自己的製作套路和世界觀?或許,這對於娛樂至上的爆米花電影是一種苛求;或許,在市場追捧,票房大賣的前提下,如今的超級英雄電影仍要沿着資本設計的劇本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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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遠

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文學研究畢業,中學教書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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