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的香港,好像特別炎熱、躁動。和許多人一樣,我渴望安寧重臨,卻明知不可能向現實尋索,可倚傍的唯有記憶和想像——在那裡我們尋找一個場所,安全而寧靜,像冬夜棉被一樣溫柔包覆我們的,可以歸去,可以安躺,可以讓心暫時歇息。
我一直小心保管著我的小村落,那是我應許自己的流奶與蜜之地。今天我將那段記憶掏出來整理一下,曬曬太陽,順道回去逛逛。
2015年,我為了考察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在新潟縣十日町市範圍、名為松代的小村子待了兩個多月。對外國人來說,那一帶並不是知名的旅遊勝地,所以說明時常常會提到,那邊就是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是日本有名的豪雪地區。松代附近有一座自然博物館「森之學校KYORORO」,裡面就有展示歷年積雪深度的紀錄:三米算是尋常,有些年份積雪可以到五米以上。松代便是位於雪國、屬著名稻米產區的尋常村莊,居民多數務農,商店幾乎全集中在一條市街,村子除了火車站旁像太空船的「農舞台」(藝術祭設施之一),沒有別的特色。但是於我而言,那卻是一個有魔法的地方。
一批香港農夫在2015—17年間參與一個農耕交流項目,輪流負責耕種松代的幾幅小田地。我要在當地完成的工作,2015年秋已經結束,但在之後兩年我繼續在秋天拉著農夫的衣擺跑到那邊。因為秋收是農忙時節,所以我美其名是幫忙農務,其實只是需要一個堂皇一點的理由,讓自己的心和身體好好休息。
那些日子,我和農夫們一起,住在一座木造民宅,下層是廳、廚房、廁所,上層三個和式房間只有床鋪,眾人在近乎開放式的空間作息,人多時每每熱鬧至夜深。天亮時大家起來,吃過早飯便下田;中午視乎進度,有時回宿舍吃飯,有時在田間將就著吃;天色將暗便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家。村裡和山上都有擴音機,早午晚播出不同音樂,像學校鐘聲似的,提示農人作息時間。我有些日子幫忙收割稻米,有時窩在家裡寫稿,天晴的午後就自己一個人到附近爬山,從高處回看稻田和房子,發現那像極了《龍貓》裡的鄉野場景。
房子的沐浴間只有一個,輪流洗澡很花時間,所以有時我們開車到附近的溫泉旅館,先去澡堂洗澡、泡溫泉,然後在飯堂吃便宜又美味的晚餐。晚飯後,大家多圍坐在客廳的大矮桌旁,或讀書,或煲劇,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也有人練習結他、尺八。有一陣子我們有幾個人一起看蘇民峰的舊節目,胡亂學習看手相;其實只要大夥聚在一起就好玩。
另一個飯後節目是散步或騎單車去火車站旁的便利店,買啤酒雪糕。我也喜歡晚上自己一個騎上單車,市街筆直、微斜,我爬到頂端就從那裡一路滑落。沿途街燈昏黃暗白交替,夏夜有風有星光,頭髮與衣衫飄揚,身體無重,心無旁䳱——彷彿可以就此遺下世界、乘風遠去,於是錯覺生命是全然自由的。
這兩年我因為各種原因沒辦法回去,但有次聽見村民問起「記者小姐」——因為之前我常常拿著相機拍照所以一直被誤會是記者——還是覺得溫暖。是誰說的,只要不被遺忘,人就不會真正死去;或許人只要能在一個地方被記住,就總是覺得可以歸去。那個平凡到枯燥、連去便利店都稱得上節目的松代,就是寬厚溫柔願意包覆我的場所,我連它的語言都不熟悉,它卻總是給予我求而不得的安寧。為什麼一些地方能容納你而一些地方不,為什麼一些人能容納你而一些人不,往往是無解的;當人承受無來由的懲罰,只要還能記起,曾經有過的那些同樣無來由的賞賜,大概就得見救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