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我家樓下的四川菜餐廳,食物辣中帶著鮮甜,午飯時間,總是擠滿了人。餐廳的牆上掛著一部電視機,那裡無時無刻都在播放無綫翡翠台的節目。有許多次,當我在那裡午餐,電視機的畫面都在播放午間新聞。餐廳的食客似乎認為,食物比電視吸引,停留在熒幕的眼睛總是寥寥可數。
大約一個月之前,有一桌女食客看了看新聞後說:「示威者阻礙別人正常生活!」兩周前,元朗西鐵站發生無差別毆打事件後的次天,我居住的地區在一片恍如戒嚴般的緊張氣氛中,那天的餐廳客人格外稀少,只有一桌穿黑衣的男人,他們不看電視,也不交談,只是以一種理直氣壯的神色坐在那裡專心地吃飯,就像在說:「有甚麼好害怕?」幾天前,一桌穿著不同顏色衣服的男女在討論反修例事件各種可能的出路。今天,餐廳的電視機在播放午間新聞,關於早上在地鐵的不合作運動,影片中,車廂內一位中年的先生低著頭、雙手合什地對著擠得滿滿的憤怒的臉容不住在說「對不起,請你們忍耐。」眾人怒吼:「我們忍了很久,車子很久也無法開出。」那位中年的先生繼續道歉,然後說:「請體諒,難道你們忍心看著那麼多年輕人在街上被暴打?」我不知道,車內不滿的乘客是否關心有哪些人被暴虐,只是那位不住道歉的中年先生,卻讓我看到一種為了更大的價值放下自我的亮光。處於中年的男性,或許是非常重視尊嚴和尊重的時期,但他看到社會正在承受比列車受阻更深重的苦楚,在不理解的人之前,他願意忍耐向他丟過去的其實並非因他而起的憤怒,彎下了本來挺直的腰。
沒有人知道看似無盡頭的抗爭,最後會出現甚麼結果,也有人說,希望是渺茫的。正如歷史上的抗爭,多半以失敗告終,而歷史,又總是比每個人的生命都漫長。可是其中深具意義的其實並非結果,而是在過程中,每個參與其中的人,為了爭取比個人更大的價值,而把自己儲蓄在後備區域的潛能突然爆發的瞬間。
無論如何都要順利和準時地上班和努力工作,其實並不止是這個城巿的人,而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長大的人的共同習性。村上春樹在報導文學作品《地下鐵事件》中訪問六十多名在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受害者,他們都在早上繁忙時間乘搭地鐵上班時遇上這無差別的襲擊。被毒氣侵害之後,他們眼睛疼痛以至視力模糊、流眼水、鼻水、頭痛、嘔吐、呼吸困難等強烈地不適,可是幾乎所有受訪者都不以為然地打算繼續乘搭下一班列車,或步行到公司,或以其他方式上班。普利摩利維在集中營回憶錄《滅頂與生還》中提及,集中營內的俘虜在食物和衣物不足,受盡虐待,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即是知道,在工作時放慢手腳,才能保住虛弱的身體,可是,他們卻常常不自覺地盡力工作,那不是理性的選擇,而是身體深處的習性在作祟,畢竟,社會的教育就是:必須努力工作,人也是在竭盡所能地工作中才能尋到生命意義。
而抗爭和罷工則是一種例外狀況,企圖召喚人們反省或改變那些已經變壞的習性。抗爭從最初反對可疑的修訂條例,慢慢地旁及了更多更深遠的問題──警權過大、疑似警黑合作、濫捕濫控……企圖動搖的問題根源愈深,改變愈難發現,那些看似無法推翻的現狀,其實正在一點一點地轉化,只是,所需的時間可能比每個人在世上的時光更長。
抗爭看似是一種激進的行動,但起源卻是熱情和愛。有人說,愛一個人就是不帶任何期望地暸解他/她。愛一個人或許可以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愛一個城巿卻會被許多不穩定的因素所影響。每個曾經深深地愛過的人都會知道,不夠深的愛難免會帶來多於快樂的傷害,而最深的愛,並不期望改變對方,只是自己必會脫胎換骨。沒有一種愛是徒勞無功,只要曾經不顧一切地愛過,就會更接近生命的核心。我想,這也是每一種抗爭最終的意義。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