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死後,她與一陌生男子發生關係。事後她問:你聽得懂波蘭語嗎?他說不,她就開始自說自話,說死去的丈夫。他問:你可以說英文嗎?她就說,我講了你也不明白。
這是奇斯洛夫斯基《無休無止》(Bez końca)一幕。後來便幻想一套戲,拍一個人在異地,用廣東話講一大堆,他不敢說,卻又渴望有人聽到的故事。每抵達一個地方,他都會重複說一遍,無止無盡,直到有日,他忽然忘了這個故事有沒有發生過。我冇嘢講。他這樣說。
無法再說下去,可以有很多原因。阿萊夫(Aleph)是希伯來語第一個字母,神秘哲學家認為,它的意思是「要學會說真話」。博爾赫斯借用到小說裡,將阿萊夫變成「從各種角度看到的、全世界各個地方所在的一點」,這個直徑約兩三公分的小圓球裡,每件事物都伴隨另一事物,無盡延伸。我們如何才能以貧乏的詞彙,去把握、傳達阿萊夫,言說不可言說之物?博爾赫斯又寫過,一本頁碼混亂、看過一頁後便會消失,以新一頁取而代之的沙之書。事情總如沙流失,如同遺忘才是記憶的主宰。那麼所謂寫作,是否在不斷的折損與消逝中,嘗試逼近,把當下的一點確定下來,留下可供記認的輪廓?
在崩塌中,我見證很多人,依然艱難地寫。逐字逐句,思前想後,刪了又改,摺一隻又一隻不知抵達何方的紙飛機。編輯做的工作,無非是把它撿起,調整一下機翼,再投擲至希望把它接住的讀者。思想滑翔,思想墜落。如果我們置身的世界,無非是令人失笑,惶惑,驚恐,不知何日告終,接近詛咒的延續,還有沒有能劃破時間裂縫的紙飛機?曾經虛構過一個角色,一個編輯讀到一篇好作品,出於妒忌,就把來稿焚毀。這只是一個無䅲的想法,事實係,我冇嘢講。
1963年6月11日,南越西貢有一73歲僧人釋廣德,在柬埔寨大使館前的十字路口引火自焚,以身殉教,抗議政府迫害佛教徒。美聯社中南半島首席記者拍下這一幕,後來他如此憶述:
「我只一直拍攝、拍攝、拍攝,那保護了我免於承受這件事件的恐懼,人體燃燒的氣味、他沒有為了痛楚而叫喊,但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最後他倒下來,抽搐了幾下,就此喪命。」(1)
在烈火中不發一言,自焚僧的沉默近乎詩意。他知道他不能叫,不能說一字,甚至沒有抽動過一塊肌肉,否則便無所謂焚毀。沉默有其重量,承載的意義,或許更為深重。若無話可說,那就保持沉默,從中我們靜靜思想、存憶,繼續趨近探問,難以被言說的這個世界。
(1)2011年BBC訪問。翻譯自「難分:攝影 / 寫作人」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