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我有說過那句話嗎?為甚麼他會這樣看著我,是洩漏了甚麼秘密,透露了我對他的厭惡嗎?」每次我都為了放鬆而喝酒,但到酒醉之時,其實我毫不放鬆。放鬆是生理的:酒精被大腦脂質吸收,釋出令人興奮愉悅旳多巴胺,同時抑制了一些神經傳導物質,而這些細胞本身就是用以抑制行為動作,這反而使人由想法到行動中間的阻隔大大減少。結果興奮之下你有更多的慾望與構想,而後更少會因為社會道德、他人目光或考慮後果而抑制自己,慾望甚至在意識審查之前,已經執行了出來。這離失控只有一線之差,意識是身體的唯一控制權,每時每刻都要費神監察自己,看看身體會否左右擺動,㗋頭有否不自覺哼響,醉酒時卻時時刻刻遊走於失去意識的邊緣,隨著血液的酒精濃度上升,在斷片與醉倒之間,那個興奮狂放的人是誰?即使科學上是抑制力減少,但那還是我嗎,還是那才是更真實的我?
模仿的醉與求真的飲
舞台上不會認為醉是真實的,那只是純粹的失控。狄德羅的《演員奇談》中,認為表演出來的情緒,必須與演員的情感分離,越情緒爆發的演出,就越需要有理智的頭腦,思想如何把情感淋漓盡致地呈現給觀眾,使觀眾完全相信劇中角色的真。但其實情感狀態都是以動作偽裝出來的,這正是演員的矛盾,又或者正正是表演偏為模仿的本質,盲目、跛腳或受傷都依靠模仿,不應該亦不可能要求真的殘疾,否則就不是演出了,所以要求同性戀者一定要由同性戀飾演是荒謬的。同理,在清醒下扮演醉酒才是演技所在,否則只是在考驗演員的酒量,所以劇場很常會下禁酒令,不單舞台上的酒樽是水或提子汁,在排練前喝醉更是大忌,因為依靠醉意下的能量通常無法被複制,真正能複制的只有清醒下,對身體的完全控制,換言之,酒醉之後的失控即使不是虛假,亦不會是真實的。
這種表演理論有個前提,就是崇尚理性本身,尤其表演的本質性要求,實是基於柏拉圖式的理型追尋。那回到柏拉圖的哲學上,對酒醉卻有另一看法:認為那是求真辯證活動的重要一環。以戲劇形式呈現的《會飲》篇,是唯一以場合為題的對話錄,建立在一場三萬人爛醉的聚會之後的宴會,雖然文本中並無多描述飲酒,但在希臘的文化上,飲宴多是醉生夢死之間高談闊論,篇中討論愛慾如何昇華成真、善與美,如果辯證是知識的助產士,酒水可能是潤滑的胎水。打開會飲話題的頌者在他同名篇章《斐德羅》中,以黑白兩馬指出靈魂的兩種形態:神聖迷狂與世俗迷狂兩面,單以理性節制的白馬不足以解放靈魂,必須駕御作為頑劣慾望的黑馬,理性與感性看似矛盾,實際互相牽動,御馬者需同時駕御兩種迷狂,這除了是愛慾的比喻,更指人需要面對自身世俗的迷狂,能駕御酒醉而保持理性不失分寸,方能使靈魂馬車向上超昇。如果以上兩篇對酒的比喻還太隱晦,那蘇格拉底所選擇的毒酒,作為一種最終會殺死他的求真堅持,哲學與死亡的象徵式結合,應該再明顯不過。
神話、夢與意識
以醉意求真,杯酒中肆意論辯哲學,似乎只是少數有意荼毒世間的哲學人的喜好,討論過程實際上更常是社交活動,這亦是大多數人喝酒的原因:除去酗酒成癮者,會認為飲酒能幫助社交、愉悅甚至解愁。這可基於酒精的生理放鬆,尤其微醺時的外向表現,但更多是把飲酒作為一種文化神話。例如煙草能提神及啟發靈感的效果,其實不比散步吹風來得有效,但當中成癮性而出現作為毒藥的印象,卻使吹煙上昇為犧牲肉身而精神超昇的信仰儀式。以飲酒來醉面對人生難關與情緒困擾,除了帶來短時間的解放以及更長的宿醉外,似乎與符水的意義差不遠:乙醇曾被稱為第五元素,紅酒在新約中有聖血之說,而蒸餾後的烈酒亦叫作生命之水(aqua vitae),似乎本身就帶有淨化而濃縮的元生命力量,而作為社交飲料,酒水更是集體瘋狂的祭祀儀式的聖物。在中國詩文化中,由《飲酒》到《將進酒》,不論歸隱或入世,酒醉都必然追溯至道家逍遙無待之境界,化解一切問題的源頭-自我本身,透過化解意識的主觀性,進入不分我蝶的大夢之中。
以酒入夢,彷彿懸木求魚,但醉境與夢境,往往難以分清,《酒徒》中主角喝酒後的第二章,即為「許多奇奇怪怪的夢」的描述,同樣的意識流手法,同樣逃離「不喝酒,現實會像一百個醜陋的老嫗終日喋喋不休/世界上最醜惡的」現實的方式,兩者難分難解,醉可視為帶有幻覺的現實,但同樣可視為較仿似現實的幻夢,半睡半醒的症狀更難以分辨,如醉時會進入微睡眠,但亦有作為病理的異睡症(parasomnia)的可能,而醉語與夢囈、重醉與夢遊亦相若,因而犯罪後卻大為不同,決定判刑的準則是意識的僅存與喪失,而總是難以證實,即使依靠人證,也難以辨認行動者的意識有無。如此回到最初的問題「意識」:醉後與夢境中的我是否比現實的自我更真實?夢是精神分析的母題,由佛洛依德那充滿隱喻與聯想、作為禁忌性慾或待實現願望的潛意識,榮格那源於人類共同經驗殘餘、以象徵與原型呈現的集體潛意識,到拉康那虛空的不可能回眸、連結象徵界與真實界的無意識。種種分析都由冰山一角的表意識完全消去開始,下潛往意識不為人知、不被認知甚麼難以接受的真實深處,作為人類以至宇宙的真實。
人造天堂與酒神
波特萊爾的《人造天堂》是酒、大麻與鴉片的頌歌,指由迷醉與幻境引致五官認知的變幻,以至時空感受的異變,抽離一切現進入超越現世的人間天堂,這並非破壞感官帶來認知地獄的毒品,天堂的狀態似乎並非純粹混沌,而是帶有神秘的潛意識本源結構,彷彿宇宙以不可言詮的方式向我們呈現真理。可惜酒只是序章,大概只能帶領到天堂之門,醉酒始終未能消去表意識,卻每每在失控之際與潛意識相混。相混不代表是表裡意識的整合一體,反是兩者都被酒精影響,酒醉後抽象思維、記憶學習、專注力、溝通與情緒感知都出現障礙,這個殘存的意識即使不是假,都只是殘缺的。天堂門前還未登當入室既會持續暈昡並斷片,遑論達到更深層的真實界無意識。如波特萊爾說「憂鬱的飲者,快樂的飲者,你們在酒中尋求回憶或忘卻卻又發現不能如意,那就只能從酒瓶子的底部凝視天空。」所謂酒後亂性以至迷醉狂歡,似乎還只是一種自希臘以來的酒神神話。
神話中較貼切的,大概是酒神不斷被撕碎又重生的成長過程,即為隨後的宿醉把自我與頭痛緊緊連結,處於生與死之間的無間地獄。這可能才是尼采在《酒神的世界觀》的原意,當代人透過飲酒來解愁及歡樂,是太過耀目追求個體價值的阿波羅精神,酒神力量卻是毀滅性的,在死亡威脅與恐懼中,承受極端痛苦以致忘我,破除個體的一切隔膜,醉狂地投入集體狂亂之中。古希臘要達到這一境界,酒神秘儀自然不單有酒,傳說中秘儀有卡吉尼亞(Kykeon)的迷幻藥。但尼采並非歌頌這種瘋狂失智,而把焦點放在迷醉的思維上,那是對一切追求的解放,不解決任何問題,不追求任何真理,而會成為獨特的悲劇真理:並非條理分明地表現邏輯的真假對錯,而是面向那最為混沌可怕的終極真相時,如何以象徵去呈現那真相的不確定,所呈現的並非是非黑白的絕對知識,混沌不會是凝結的灰,而是千色百態的生命力量。酒醉不能進入人造天堂,最低限度能幫助醉者從邏輯語言中抽離,進入象徵的藝術世界中,如酒的生產過程:酒魂酵母的發酵,蒸餾時歴經變態而來的靈魂(Spirits),陳釀於天使分享的酒桶之中,整個過程與文藝創作異曲同工(同樣是痛苦的)。成品不單止是乙醇,飲者期望每一次醉都有不同材料與香味,品嚐的是酒的年代及故事,波特萊爾亦有高度的歌頌:「如果酒從人類的產品中消失,我相信會在這個星球的健康和精神上出現一種空白,一種匱乏,一種缺欠,比人們歸罪於酒的過度和偏斜更為嚴重。」酒能給予的,正正是這種高度藝術性的精神文化。